d0339 如果那一針打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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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和住院醫師帶一個病人到膀胱鏡室做檢查。病人主訴血尿,我們希望能找出他出血的部位及原因。

  病人在走進膀胱鏡室,看到檢查臺及一些用不銹鋼做成的儀器後,兩眼瞪視,步履沉重。在大醫院裡,到處可見這些「可恨的鋼」,當它插進病人的體內時,被病人形容為「肉包鐵」,輕輕一動,就會有被肢解的撕裂感。

  當病人爬上檢查臺後,兩眼猶在室內的一些鋼製儀器上游動,他不知道他的肉體要包容的是那一根鐵。他不安而有點認命地問:「醫師,會不會『很痛』?」

  「痛?」住院醫師故作驚訝地說。在很多醫師的字典裡,是沒有「痛」這個字的。頂多只有「止痛」或「麻醉」這類的字眼。

  「等一下打麻醉藥,會讓你好好睡一覺,什麼感覺都沒有。」

  消毒好後,住院醫師叫我替病人打一針Brietal Sodium。在注射時,病人猶不安地問我:「真的會睡覺嗎?我從來沒有麻醉過,是不是跟死了一樣?」

  「好像你平常睡午覺一樣。你現在從一數到十,慢慢數,還沒數到十就會睡著了。」我像把白鴿裝進高頂黑帽,然後要讓牠消失於無形的魔術師一樣,側身在他平躺的身前低聲說。

  病人順從地閉上眼睛,慢慢開始數:「一……二……三……四……五……」然後忽然張開眼睛來,說:「我還很清醒。」

  「眼睛閉起來,再慢慢數,一定會睡著的。」我摸摸病人的臉頰說。

  「六……七……」病人的聲音顯出抗拒的意味,他似乎試圖憑自己的意志力來抗拒麻醉藥的作用。「八……九……」他仍在抗拒,但聲音已越來越低,越來越含混。任何抗拒都是沒有用的,只要是血肉之軀,不管你意志多堅強,智慧多高超,體格多雄偉,必將在幾秒鐘內屈服於幾西西的麻醉劑。這就像人死後,屍體會腐爛發臭一樣,是確切不移的。

  當他數到「十……」時,已變成胡言亂語,然後就陷入無意識狀態中。我看著他一無表情的熟睡的臉孔,為他感到有點悲哀。只要替病人注射一點藥水,他就完全被你操縱,乖乖地在幾秒鐘內陷入你所預期的情況中,這也許能給人一種「有力感」,但除了「有力感」外,我還有一種悲哀的「無力感」,因為這一針如果打在我身上,不管我如何抗拒,我還是同樣逃不過它的藥理作用。我想很多人對這種科學的兩面性都有類似的感受,只是當它施用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時,顯得特別尖銳與深刻而已。

  住院醫師在探視病人的膀胱後,叫我也過去看看。我覆在膀胱鏡上,看到病人漂亮而寂靜的膀胱內表,似乎沒有什麼異樣。然後住院醫師拿起一根細長有著色紋(刻度)的管子,伸進膀胱鏡,隨著視線的引導,要將它逆行伸進一側的輸尿管,分辨是左側還是右側的上尿路出血。

  我低頭看著細長小管慢慢由外向內推進,病人熟睡如死,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偉大的麻醉藥讓多少人免於痛苦,偉大的安眠藥讓多少人免於失眠,有人說這是「藥物文明」,但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一向為輕度的失眠症狀所擾,有一晚尚未上床前,自己服用了一顆安眠藥,然後躺在床上默想這顆藥將在我的胃腸裡消化分解,為微血管所吸收,經過體循環,進入我的大腦,在這時,一向不太聽我指揮,自有主張的意識(詩人葉慈所說的「他方之意識」)就會聽命於藥物,放棄抵抗,讓我入睡。開始時,我對自己的委身於安眠藥物,感到有點悲哀,我的形體已放鬆,準備接納這個命運,但我的意識卻彷彿因受到挑戰(或者說誘惑)而昂奮、激怒。結果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鐘頭,最後還是爬了起來,雖然我頭重腳輕,但我仍可以感覺到那夜色的美麗,微風的清涼。

  一個人若不麻醉自我,他勢必承擔更多的痛苦。而大部分的人會問:「為什麼要接受痛苦?」所以吃藥的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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