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38 醫學加諸一個老人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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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到泌尿科門診替門診病人換藥,來換藥的病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伙子,幾天前剛割過包皮,仍留有一種稚氣未脫的羞赧。一類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子,老眼低垂,沉默而自足地坐在那裡,彷彿若有所思,也彷彿若有所失。

  那些老人大多是做「膀胱造口術」的,因為小便無法從下面自然解下來,又不適宜開刀,只好在小腹開一個洞,從膀胱接一條橡皮管導出來(人工尿道),然後在大腿內側綁一個塑膠袋,當做隨身攜帶的「尿壺」,定期更換。這對日趨保守、念舊的老人來說,也許是一種難堪的折磨,因為他時時在提醒他,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又」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東西,現在竟連愉快地「撒泡尿」這種最基本的需求都被剝奪了。人生至此,夫復何言?我想就是這種處境使他們默默地坐到一旁,老眼低垂,若有所思吧。

  替兩個割包皮的年輕人換完藥後,剛剛看到的一個老人慢慢走進治療室,他看了我一眼,把繳過費的治療單遞給我,然後背對著我和護士脫下長褲,解下綁在大腿內側的塑膠袋,有條不紊地放在不銹鋼臺面上,再把垂下的橡皮管搖一搖,滴出兩三滴尿來。

  他的動作粗鄙中帶著優雅,漫不經心中有著專注,很像勞倫斯筆下疏離於文明社會的人物,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血液中沒有他們那股騰躍的活力,他已是一個老人,一個「不能小便」的老人。在醫院裡,不管是在病房或門診,我都樂於默默地觀察我的病人,特別是他們的動作,因為我深知他們有以教我。這個老人,如此粗鄙而又如此優雅,如此漫不經心而又如此專注,他在告訴我什麼呢?他看似退縮,又似無所顧慮,一個人要經歷過多少成功,多少失意,才能蛻變成這種美妙的組合?

  萬物靜觀皆自得,你斷了一條腿也好,胃被割掉也好,不能生育也好,不能小便也好,若能常忘此身,靜觀自得,有形的殘缺往往能導致無形的完美。當然,這也許都是我這個實習醫師「強作解人」。但若非如此,我面對且有感於這麼多病痛,又將何以自處呢?

  就在我意念神馳的時候,老人已四平八穩地躺在治療臺上。我拔掉一條條固定橡皮管的膠布,拉住橡皮管懸空搖一搖,他腹部的皮膚跟著動一動,老人微微抬起頭來,不置一辭地看著我的動作。當我沖洗他的膀胱時,他看到橡皮管伸進他腹部的瘻口處有水(也不知是水還是尿)滲出,臉上露出老人慣有的不以為然的表情。腹部的肌肉是他可以控制的,所以他有點固執地收縮著腹部的肌肉,那些溢出來的水,就在瘻口處一沉一浮,然後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還是可以憑一己之力改變某些東西的,這使他稍感安慰。

  但他所能控制的也僅此而已,所以他又躺下去,老眼低垂,對醫學加諸一個老人身上的荒謬,露出容忍的表情(「居然用一條橡皮管來取代我的尿道,還要用水沖洗!」)。

  好長一段時間,他任我擺佈。最後,當我要拔出舊橡皮管,為他換上一條新管時,舊橡皮管前端那個反鎖式的塑膠球,頑固地抵在膀胱內拔不出來,我覺得抗力很大,所以抓緊橡皮管末端,再使力一拔,「潑」的一聲,塑膠球立刻自瘻口處噴出,出其不意地彈跳到我的臉上,它帶出的幾滴水(也許是尿)也噴濺了我一臉。

  護士在旁邊笑著叫出來:「小心一點!」我連忙拭去臉上來自老人膀胱的液體,凡事靜觀皆自得,一個老人的尿噴到自己臉上,又算得了什麼呢?莊子不是說「道在尿溺」嗎?我自我解嘲的說:「還好,沒有什麼味道。」

  在我為他裝上新的橡皮管時,老人看著我,臉上不經意的露出一個神秘而自得的笑容,他的笑,顯然是針對我的。也許他在想:這個小醫師今天居然「吃」了我的尿,人生真是柳暗花明啊,但他「吃」尿是他咎由自取。哈!

  在我為他固定好最後一條膠布後,老人又從治療臺上下來,慢慢穿好衣服,低聲向我說一聲「謝謝!」然後轉身離去。在他離開的一剎那,我忽然發現他只是一個平凡而行動不便的老人,我悵然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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