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醫師宿舍休息,意外地接到一位高中同學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說,最近出差到東南亞,回來後連續發燒一個星期而且咳嗽,問我是什麼病?要不要緊?
因為在東南亞諸國,曾發生很多國內沒見過的怪病,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問他:「你看過醫生沒有?」
原來我這位朋友重要的話在後頭,他在電話裡低沉而緩慢地「嗯」了一聲,似乎蓄勁待發,然後說:「我今天早上八點就到臺大醫院排隊,弄到下午一點多才出來。好像鄉下人進城,搞得糊里糊塗,一下子到這裡,一下子到那裡,一下子抽血,一下子照X光;結果跟醫師講話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鐘。我想一個大學畢業生去看病都這麼難,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看的?」
我的朋友是一個頗有書生氣質的公務員,他也許覺得凡事靠讀書、思考就可順利解決,其實到醫院看病跟去公家機關辦事一樣,一回生兩回熟,你只要多來幾次自然就能「賓至如歸」,但這對病人是一種「禁忌」,我總不希望他為了摸透大醫院的作業程序而多生幾次病。所以我只好默默接納他的牢騷,改個話題:「醫師怎麼說?」
他告訴我一個主治醫師的名字,然後向我試探他的醫術高明不高明,我說:「你相信他的話就不會錯,他怎麼說?」
「他也沒有說我是什麼病。只開了一些藥,叫我去照X光、抽血,說先吃藥看看,三、四天後再來。」
我覺得我一直掉進一個類似陷阱的黑洞中。我只好說:「有些病要實驗室檢查後才能確定,那你就過三、四天再去好了。」
「他說三、四天到底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第三天是星期六,第四天是星期日,到底是那一天?是早上還是下午?」
「你早上來,拿今天的掛號證改到複診處掛號。複診掛號處就在初診掛號處的對面。你星期六或下星期一來都可以,自己看著辦。」
他又有問題。他問:「還要八點鐘去排隊?結果醫師只看五分鐘?」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可能都是令他失望的。我說:「複診人數較多,你最好早一點來掛號。檢查結果的資料齊全的話,醫師會看得比較快。」
和他通完電話後,我有點茫然地坐在桌旁。入夜後的醫院很快就安靜下來,而且顯得有點陰森,但明天一大早,又是無盡的吵雜和繁忙。我想像我這位朋友今天早上走進醫院大門後的「行蹤」,他的焦躁、昏亂和受挫,他所看重的某些東西被抹煞了,這對他有沒有好處呢?很難說,也許他不願接受他只能「分配」到五分鐘的事實(門診三小時,一個醫師看三五十個病人,要怎麼分配每個人也差不多只能分到五分鐘時間),但我想這總比由幾個醫師花一兩個鐘頭反覆診察,而後帶著益形肯定的自我中心的「哀愁」離開醫院更接近人生。因為並不是只有他生病,他的病也不見得比別人重。
前幾天聽一位婦產科醫師說,一位老太婆老遠從南部搭夜車來臺北看病,因為門診病人太多,老太婆剛上內診臺沒多久,就輪到下一個病人,老太婆抱怨說:「我褲子還沒脫好,你就說看好了?」我的朋友應該知道這個故事,而這位老太婆又應該知道下面這個故事:在別處更繁忙的婦產科門診,因為病人實在太多,為了爭取時間,通常是一個病人在診察室門口「準備」,一個病人在診察室內檢查臺遮幕外動手脫褲子,一個病人在檢查臺上接受檢查,一個剛下臺的病人則在另一旁穿褲子。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要搞出這種場面來呢?簡直是斯文掃地!」在時間和病痛的壓迫下,「斯文」自然而然地「掃地」了,無情的不是醫師或醫院,而是時間和病痛,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要解除那麼多的病痛,「斯文」也許是置身事外者很好的話題,但留住斯文並不能留住時間,也許也留不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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