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囑:謝絕會客」一塊白底藍字的壓克力板,懸掛在漆滿茶色的門上,門雖設而常關,一個多月來,這間特等病房打開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很多來探望病人的親友,都被這塊牌子阻擋於門外。門外的廊邊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一本專供訪客簽名的簽名簿,旁邊還有一排陳列「祝君早日康復」花籃的架子。從簽名和花籃的數目可以看出,病人是一位交遊廣闊,頗有社會地位的人士。
最近幾天,只有病人的直系血親和醫護人員才能走進這道門,他們圍在病人身邊,成為他和外界溝通的唯一管道。這是病人家屬的要求,也經過上級醫師的默許,因為絡繹不絕的訪客中,有病人事業上的朋友,學問上的朋友,他們經常帶來外界的消息,病人家屬極端反對這種交往,所以他們要求掛出「謝絕訪客」的牌子,希望病人能獲得安靜。
另一個原因是家屬企圖向病人隱瞞他得的是不治的癌症,所有走進這間病房的醫護人員、病人家屬、同事和朋友,都知道他得的是不治之症,只有病人被蒙在鼓裡。家屬的阻延,使醫師無法坦誠向病人說出病名,而每位訪客來探望時,也都說些不著邊際的風涼話。有時候,我在為病人打針時,聽到訪客及家屬和病人「談笑風生」,諸如「以後要請先生您指導的地方還很多」、「信雄一直希望你能當他結婚的證婚人,我跟他說:『那你們就要等一等囉!』」說話的人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忱,好似他們不只要讓病人相信,而且也要讓自己相信一般。
病人默默地聽著,偶而抬起無神的眼光,浮出疲憊的笑意;有時則突然自喉間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出來的血灘在被單上,親友們尷尬而憐惜地看著他,那一灘血遂成為他們善意謊言的句點。雖然人生如戲,在接近尾聲時總是高潮迭起的,但對一個事先知道結局的旁觀者來說,這種高潮就顯得有點滑稽突梯。
我很少跟病人交談,只做我份內應做的事。雖然就病人的疾病及病人本身而言,我只是一個無權發言的實習醫師,但我深信一個曾經光榮生活過的人,也應該光榮地死去。得癌症又怎樣?難道說得癌症就必須被誘騙,被封鎖在一間緊閉的陰暗房間內慢慢死去?
病人是一個在事業及學問上都相當有成就的人,雖然死後原知萬事空,但所謂薪盡火傳,也許他有許多未竟之業,未了的心願,必須把握住這段最後的時光做詳細的交代。而這些都在所謂替病人設想的善意謊言下,受到善意的阻延。但它雖然阻延一切,卻無法阻延死亡。
有時候,我看到病人逐漸昏茫而帶著不解的眼神,我的心中有一股激動,很想過去握緊他的手,說:「你得的是肺癌,好好把握吧!」這股溫暖的激動只是基於同類間的愛,就好像看到太空人登上太空船,要朝邈不可知的宇宙「上路」時,我會衷心的寄予祝福一樣。
但我仍然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因為我相信,病人家屬愛他必千倍於我,他們也必能說出千種反對我這樣做的理由。有人說:「病不是長在你的身上,而是長在醫師的嘴上,當它從醫師口中說出時,就開始在你的體內蔓延。」這句話並非全無道理,也許很多家屬(甚至醫師)反對告訴病人癌症真相,多少都有這個陰影的成分在內。
我曾看過一個病人,住院檢查後,醫師還未向他說明是什麼病,他就先說:「如果我得的是癌症,希望你們坦白告訴我,因為在我死前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在醫師告訴他真相(癌症)後,病人就辦理出院手續,去做他想做的「很多事情」。雖然他最後還是難免一死,但總比被困在牢籠般的病房中等死要勇敢得多,光榮得多!
因此,每當我看到訪客駐足在這位肺癌病人緊閉的門口徘徊,不得其門而入時,我總有著深深的感慨,人類在處理死亡(或者說等待死亡)這件事時,在縟節中有著輕率,在善意中有著殘酷,將死的人往往只能保持沉默,這是為什麼呢?
幾天後,花籃被撤走,簽名簿被闔上,病人從房間內被推出。也許病人在臨死的一剎那才曉得他是怎麼一回事,他想開口抗議,但死神是不會給他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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