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35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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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科以開刀為主,在外科實習時,令實習醫師最興奮的一件事是:在離開外科以前,每個實習醫師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盲腸炎)的機會。這次的「破刀大典」都是以晚上的急診病人為對象,因急性闌尾炎的病人並非天天晚上都有,所以大家只好排隊守株待兔。

  急性闌尾炎開刀,對外科醫生而言,可以說是最基本的手術,在外科實習了十個星期,也跟過十幾臺急性闌尾炎的手術,雖然當時擔任的都是「副手」,但已覺得「眼熟能詳」,因此在進入守候期時,輪到自己值班待命,總希望那天晚上能有個急性闌尾炎的病人上門。

  雖然我將來不當外科醫師,這次拿刀也許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站在手術臺上,公然劃開一個陌生人的肚皮。第一就是最後。因為那是唯一的,在等候的期間內,我覺得我必須全力以赴,這其中同時含有珍惜和揮霍的意味。

  不久前,美國一個七十幾歲的皮膚科醫師,決定用自殺來結束自己的人生,在自殺前,他到某個地方旅行,並到酒吧喝酒,他笑著對酒吧的女侍大聲說:「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我這個人。」幾天後,他按既定計劃自殺了。我所感覺到的珍惜與揮霍,就是這個意思。

  啊,第一次就是最後一次,我能不珍惜嗎?我能不揮霍嗎?

  當然,我的心裡也有一股不太明確的罪惡感。就在這幾天內,有一位陌生人,因急性闌尾炎而到急診處來,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我這個技遜一籌的實習醫師已經磨刀霍霍等著他好幾天。

  時機終於來臨,那是晚上九點鐘。病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生。急診處醫師診斷為急性闌尾炎,立刻照會外科。病人送開刀房後,我們四個值班的醫師開始刷手,然後魚貫進入手術室。大家穿好手術衣,替病人消毒,鋪好遮布後,四個人圍攏在那一圈白亮中帶點澄黃的手術燈下。

  一位三年住院醫師和另一個實習醫師站在我對面,一個一年住院醫師則站在我旁邊。今天他們都成了我的助手。我用戴手套的手,摸摸病人消毒過的腹部皮膚,產生略帶空茫的興奮。

  「步驟知道嗎?」林醫師(三年住院醫師)問我。我笑一笑說:「大概可以。」

  「好,開始。」在林醫師的一聲令下,我伸出手,護士把手術刀送到我的手上。

  當我手上的手術刀做勢要劃下時,林醫師搖搖頭:「你手術刀的拿法不對。」

  我的手只好停在空中。在外科天天看開刀,結果輪到自己開刀時,竟連手術刀怎拿都拿不準,雖然眼熟能詳,但卻知易行難,我的心一下緊縮,整個人彷彿離地半寸,飄浮起來。

  在拿刀的手法被糾正過來後,我把手術刀逼近病人腹部的肌膚。我發現刀尖在落入那一片澄黃、有著織錦般光澤紋理的表皮時,有瞬間的顫抖,那代表我的心也在顫抖。

  當一刀劃下時,我馬上警覺到它劃得不夠深而且不夠長,幾天來浮淺的興奮就像自病人浮淺的傷口冒出的稀少血液般令我難堪起來。我的心一下子退隱到無限遠處,獨留軀殼和握刀的手,去面對肚皮敞開的病人。

  「再劃深一點!」林醫師說。我的心則在無限遠處向我的軀殼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沒有想到情況會這麼糟。」

  爾後的時間彷彿變成一種波浪,我在波浪中載浮載沉,林醫師成了我的救援者,他引導我怎麼打開腹膜,怎麼找出闌尾,怎麼鉤,怎麼分離,怎麼切掉它。這些動作我不知道看過十幾遍了,但事到臨頭,卻忘了十之七八,這其中沒有珍惜,也沒有揮霍,有的只是慌亂,層出不窮的慌亂。

  直到把病人發炎的闌尾切掉,我的心才又緩慢進入我的軀殼。在縫好病人的傷口後,林醫師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開完盲腸炎,外科可以算畢業了。」

  這可能意味著我以後再也沒有動刀的機會了,我鬆一口氣,放下持針器,不自在地看著他,想說:「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我這麼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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