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衣躺在醫師值班室內,窗外是從寂靜中逐漸蘇醒過來的藍天。我看看錶,時間是凌晨五時十分,我雖一夜未睡,但卻不能入睡,因為我手中握有一試管的鮮血,我把手中的試管移到胸前,它還是溫溫的,如果我矇朧睡去,試管可能從我的手中滑落,在撞擊地面時破裂,也可能橡皮塞脫出,而使管中的鮮血淌在我的白衣上。
經過一夜的忙碌。雖然我已疲憊,但我一定得保持清醒,緊緊握住這管鮮血,因為這五西西鮮血的主人已於剛才突然去世,教授吩咐我從他身上抽取幾西西的血液,緊握在手裡,看它超過一定時刻後是否不會凝固,這是為了求證他的死因是否為「播散性血管內凝血症」──我們如是懷疑。當然,不管血液凝固不凝固。對「病人」來說都已一樣,被送往太平間的「他」是不會過問的。死後原知萬事空,但我們總得盡點人力,嘗試去了解為什麼他會遭遇如此的天命?
病人患的是「何杰金氏病」。雖屬惡症,但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好。今天中午,我去看他時,他突然對我說:「王醫師,我實在很怕死。」
我愣了一下,為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懼感到悲憫,但我只能安慰他說:「你現在情況不錯,不必想太多。」
「哎,你叫我怎能不想呢?我妻子還年輕,兒女還小,萬一我死了,真不知……」
中午聽他說這話時,我私下覺得他太過憂懼,因為他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就要過世的人,想不到今夜就真的死了。他的死來得太突然,也太慘烈,凌晨二時,他開始畏寒冷顫,在把他的妻兒叫來「隨侍在側」時,病人已大量嘔血且全身劇烈震顫(可能是消化道出血及腦出血)。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痛苦掙扎,病人終於在少妻幼兒的驚惶注視下,呈永遠的安息狀態。我在清理他遺體的時候發現。他死不瞑目的眼眶外面垂著兩行清淚,那是「憂懼成真」的熱淚。
躺在床上的我,把手中的試管舉了起來,發現試管中的血液仍未凝固,看來他的死因是「播散性血管內凝血症」了,真是天命!我看著眼前的這管鮮血,想起死者那不瞑目的眼睛和兩行清淚,仿彿在說:「我實在很怕死,但我正一寸一寸地死去,天啊……」
雖然我已極度疲憊,但我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事。想及此,我似乎得到某種啟示和激勵,從床上一翻而起,站到窗前來(手中仍握著那一試管的血液》。窗口的對面是七病房的醫務室,一個值大夜班的護士坐在燈火通明的醫務室內,我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但她是值得禮讚的生命。
我抬頭向天,天空是一片柔和的藍色。人生的際遇是多麼不可思議,在同樣有著柔和藍色天空的清晨,我曾帶著一夜的沉重和菸臭,昏然倒在床上;也曾枯坐整夜做無謂的沉思,而於晨曦中走下某咖啡屋的臺階,當我抬頭望天,我從未想到在如此類似的清晨,我會握著一管死者的鮮血,仰望天色。大體而言,我是一個每天從絕望出發的男人,但今天,我的體內卻有一股迅速膨脹的激力,它充塞我的心中。醫學讓我改變太多,也讓我獲得太多。我同樣是個怕死的人,但時間正一寸一寸地溜走,天啊……!
我看看錶,六點差五分。我該出發了,但不是從自己的絕望出發,而是從一個死者的絕望中出發。我打開值班室的門,快步穿過走廊(手中仍握著那管鮮血),走進醫務室,把試管放在管架上,貼上標籤,病人的血液在經過兩個多鐘頭後仍未凝固,這雖無補於死者,但將使他的一生更為完整──最少站在醫學的立場是如此。
護士還沒有準備好早上六點的針劑和抽血工作,我催她快一點,她一邊做一邊說:「你握著病人的血液,有沒有睡著?」
「怎麼睡得著?我不敢睡。」我說。
「一個晚上只要死一個病人,大家就都忙得別想睡覺,好在你們實習醫師都還年輕,幾夜沒睡也沒關係。我看你精神好像還很好。」
我笑著做了一個體操的動作,表示精神的確還很好,這種亢奮是透支生命後常有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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