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東病房後不久,我接了一位罹患膽結石的中年婦女,她住院的目的是為了開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兒陪同她到病房來,我覺得她們母女相當可親,所以在做完住院例行的問診和常規檢查後,我多說了些家常話。和病家閒話家常,可以減少她們陌生的緊張和敵意,當了這麼久的實習醫師,對此我已是遊刃有餘。
隔天清晨六時,我為病人抽血時,伏在床側的女兒從夢中驚醒過來,拉出她母親被中的手讓我抽血。當我屈著身,凝神注視鮮血從病人的靜脈流進我手中的針管時,病人的女兒在旁輕聲說:「王醫師,你們真辛苦。」
「當醫師本來就很辛苦。」也不知道有多少個早晨,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冰冷的針尖刺人溫熱的皮膚,去握取那溫熱的鮮血。
「現在辛苦,將來總是有代價的。」病人女兒的眼中流露出嘉許。在一大清早,就能聽到來自一個美麗女人的鼓勵,總是令人覺得愉快的。
開刀後,病人情況順利,但每隔六小時仍需注射兩針抗生素,這也是我的職責。有時候看病人的傷口太濕,我還順便為她換藥,重新貼上乾淨的紗布,她們母女也不住道謝,我們雖然素昧平生,萍水相逢時,她是有病之身,而我是醫師,所幸她得的並非十萬火急的病痛或什麼無望的絕症,所以每天巡視病房、打針、換藥時,總是有說有笑。
開刀後第三天傍晚,我照例為她打針,經過這麼多天的相處,我和病人及她女兒似已相當熟稔,病人見我進來,就笑著伸出手來,問:「還要注射幾次?」
「快了,快了。妳的情況很好。」我邊說邊找尋她手肘上理想的注射部位。她的皮膚已失去彈性,浮在上面的靜脈浮腫而蜷曲。摸起來似乎管壁很脆,且滑動厲害;我覺得她手臂彎處已注射太久,所以決定換個部位,改選手背上一條凸起於表皮上的浮腫靜脈。
她女兒幫我扶住她母親的手,笑著說:「我媽媽說住在這裡服務真週到,好像住在旅館一樣。」
針尖在我的引導下刺人病人鬆散的皮膚,皮下蜷曲的靜脈卻歪到一邊去,輕輕一碰,糟糕!馬上鼓起一個大泡,病人不住喊痛,我連忙抽起針尖,用棉球止住傷口。
「對不起,妳的血管很脆,再一次就好。」
我心想好在我這幾天和她們母女有說有笑,而且這幾天為為她注射了十來次,都是一針見血,不然這次馬失前蹄,不被她們抱怨才怪。
我又在手背上找一條血管,屏息注入,情況完全一樣,我又判斷錯誤。我自我解嘲地說:「今天怎麼搞的?實在對不起,越想讓妳不痛,結果痛了越多次。」
我試著想在病人的另一隻手找理想的注射部位。病人的女兒忽然將手伸在我和病人之間,冷冷地說:「算了!不必再打了。我看你再去學幾年吧!我媽媽不是實習品。」
我抬起頭來,接觸到的是她極度不悅的眼光。病人也擺出一張冷然的臉,我低頭看著手中留有病人血跡的針筒,但覺全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被抽光了,只剩下「你再去學幾年吧!我媽媽不是實習品。」這句話在我空空的血管裡急速流動衝撞。
我不知如何走出病室。走到走廊上,隔室一個病人正在走廊上徘徊,他看到我時,親切地對我點頭微笑,但我卻生出一種夢樣的虛假感覺。如果明天我為他「服務」時,萬一有什 無心的過失或令他不滿意的地方,他可能也會掩去他親切的笑容,說:「我看你再去學幾年吧!我不是實習品。」
病人對醫師的信賴,往往並非全心全意的,而是一種無奈的、暫時的、姑且試試的、隨時準備翻臉的信賴。但這種脆弱而又緊張的關係,似乎是無可避免的,因為任何素昧平生的兩人,要在匆促之間建立起利害關係,都有其潛在的危機。
以前常接到從別的醫院轉來的病人,在詢問病人的治療史時,病人常會把他們「一度」尊敬過的醫師形容為「庸醫」,然後開始讚美臺大醫院,甚至連我也順便誇獎幾句。所謂「為學日深,為道日損;涉世益深,人情益薄」,今後再聽到類似的讚美時,我可能會產生悲涼的感覺,因為當有一天他覺得臺大醫院不滿意,轉到別處去時,我們也可能會被他形容為「庸醫」。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我們能不悲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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