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調到四西病房時,對自己以後兩個禮拜內要接觸的病人,做了一番巡澧,住在這裡的大抵都是肝、胃疾病的病人。其中有一位病人是嚴重的「猛爆性肝炎」,已呈肝昏迷狀態,皮膚呈現森冷的黃色,意識不清,呼吸有一股特異的霉味。根據我粗淺的經驗判斷,也知道他的生命可能只能以「小時」來計算。
這種病人的家屬,通常不歡迎新到任的實習醫師再從頭到尾詳細檢查病人一遍(也許他們認為這是「折騰」),所以我只查看他的「活命徵象」,然後俯身深吸一口氣,將那股特有的霉味吸入我的肺中,這就是肝昏迷的特異味道,我要牢記它。
有位教授向我們說起下面這個故事:一個房間內擺著一位昏迷的病人,教授請幾個醫師進去檢查,很多醫師在才進門沒幾步時就被打回票──第一關沒通過,不能再繼續做檢查;只有一位醫師在房門入口稍微停下來,猛吸幾口氣,只有他被允許繼續做檢查,因為這位昏迷病人可能是肝昏迷,在入口處吸幾口氣聞聞看,是一個優秀的臨床醫師應該做到的事。
這種激勵後進的前輩故事,在醫學界俯拾即是。醫學說起來相當殘酷,它是以人的生命為代價換來的學問。猶記得我五年級剛到內科初診看病人時,懷著一顆惶恐多於喜悅的心,坐在塗滿茶色的診察室內,忐忑不安地臆測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個病人,不曉得是何模樣。結果我的第一個病人是用推車推進來的,在推車之後,跟著擁進來五、六個家屬,大家圍著我,你一句他一句七零八落,只有躺在推車上的病人,既不會講話也不會動,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我看了很久,看不出什麼名堂,急得額頭直冒汗,而家屬的祈求聲和怨嘆聲,卻不停地在耳邊盤旋,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慚愧和慌亂中,我興起意欲逃離這間診察室的強烈意圖。
我說:「你們稍微等一下,我馬上進來。」
從診察室的側門走出,我就在廊邊擦拭額頭的汗水,用一種挫敗了的眼光茫然注視天井對側醫院古典的紅磚建築及窗內走動和領藥的人群。在經過無數次的競爭和考驗後,使我有機會獨自面對一個病人,結果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患了什麼病。
在因挫敗而來的激動慢慢平息後,我又回到診察室面對我的病人,暫時的脫離無法增加我診斷的能力,但使我平靜不少,七拼八湊勉強完成病歷,在等教授來覆核的空檔裡,我坐在旋轉椅裡,手裡握著聽診器,靜靜地看著病人,五六個家屬也靜靜地站在我和病人之間,似乎在等待我的發言。我有什麼話好說呢?
幸好教授即時出現,他看看我的病歷,問了病人家屬兩三句話,再摸摸病人,然後對我說:「嗯,是肝昏迷。」
當時的我只知道有「肝昏迷」這個名詞,至於其症狀及病徵如何,根本不甚了了,設若時光倒轉,以現在的我去看當年的這位病人,我也許可以正確地下診斷。我的臨床經驗無疑地是增加了,但我在這段期間內,又有多少病人在我痛苦的注視下,嚥下他們在人世的最後一口氣?這其間有必然的關係嗎?
第二天早上再到四西病房時,這位病人的床上只留下一條新換上的雪白床單,在晨間會報裡,昨晚值班的醫師報告病人於昨晚十一時大出血,急救無效而逝世。總住院醫師翻開病人終結的病歷,從中挑出幾個問題來考問我們三個實習醫師。病人雖已躺在太平間,但他仍是極好的教材,我們仍需不斷討論,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以後的病人。
從前有位劍客,他殺人越多,劍術越精進。自出道後,他每殺一人,就在劍柄上劃下一道深深的橫紋,他經常撫摸這些令他產生「陷落」和「不快」感覺的凹痕,據說是用以自惕。自從我踏進臺大醫院的大門至今,在我眼前被覆上白被單送走的病人也已不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亦非因我而死,但他們卻在我的見證下告別人間,而且我從他們身上盜取了生命的奧秘,藉以豐富我的臨床經驗和人生經驗,我不禁有著類似劍客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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