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到醫院前面去寄信,意外地發現在醫院大門入口處的牆後,有一個棄嬰。遠遠望去,就知道那是一個患了「水腦症」的小孩。他仰面朝天,一個如西瓜般大的頭,「笨重」地靠在地上,頭髮稀疏,前額上浮腫的淺藍色靜脈清晰可見,兩隻細小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不哭,也不動。
他的周圍相當吵雜,早上的醫院大門邊,有著川流不息的人潮,無數的腳步從他的身旁跨過,無數的身影掠過他斗大的水腦上,有些人停下腳步,露出惻隱的愁容,看看他,然後搖搖頭,又繼續趕路;有些人則邊走邊看,腳步一絲兒也沒停留,好似他看的只是一幅「街頭即景」,有人則站在遠遠的地方──「安全距離」之外,探頭朝這邊望,並和旁邊的人指指點點。
我看了患「水腦症」的棄兒一眼,低頭走到大門外的郵筒處,將信遞進。公園路的方向有很多行人,棄兒的母親也許在放下兒子後,已奪門而出,噙著熱淚迎風消逝,也許還夾在人群中徘徊。可以確定的是,她遺下棄兒只是方才不久的事,醫院的門警已經走開了,可能就是去向行政單位報告這件事情,至於醫院要如何解決,我就不清楚了。
類似這種情況,我在醫院已看過兩三次,第一次是醫科五年級時,看到的也是一個患水腦症的棄兒,同樣放在醫院的大門入口處,很多人從他身旁走過,但沒有人表示出願意幫助他的樣子,大家只是站在不遠的地方搖搖頭。這代表什麼呢?當時我馬上就興起「世態炎涼,人情澆薄」的念頭,但我又能幫助他什麼呢?醫院又能幫助他什麼呢?世人又能幫助他什麼呢?醫師也許只能在一兩次手術後,無助地看著他夭折吧!
地球不會因為臺大醫院門口有一個水腦症的棄兒而停止轉動的,世人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他們既定的生活步調,我這個實習醫師也不能就此放棄每天排滿的工作。也許這就是「現實生活」吧!當醫師以後,我慢慢了解,所謂「現實」,就是不「感情用事」。
記得以前在學校時,有位文學院的同學要換腎,大家熱烈地捐錢捐血,一位文學院的女學生激動地說:「他太優秀了,我們一定要留下他的有用之身。」
當時我對換腎的危險性和活存率,已略有所知,我把這個事實告訴她,希望她不要懷抱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以免將來失望太大。想不到她鄙夷地對我說:「你們醫生就是這樣冷酷,現實!」我只好自討沒趣地笑一笑,我只是不像她那麼「感情用事」罷了!
寄完信,回到小兒科病房的途中,我想起那位換腎後,因受不了排斥作用的痛苦,自覺無望而自殺的同學,又想起那位說我「冷酷現實」的女孩子,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中央走廊上有兩個人,可能是因狹路相逢,而在廊邊把手言歡,在一陣低語後發出宏亮的笑聲。你能上前阻止他們,說:「醫院門口有個快要死掉的棄嬰,你們還有心情談天說笑嗎?」如果這樣說,就太感情用事了。人生本來就比溫馨和諧少了些什麼,但卻又比痛苦冷漠要多了些什麼。
回到小兒科病房,我去看那一位「膽道閉鎖」的小病人,這是一個先天性的嚴重病例,因積滿腹水而鼓脹的肚皮,透明且發黃,湛藍色的靜脈像青蛇一樣,爬在他看似要爆炸開來的肚皮上,一張臉則已消瘦憔悴得如同老人。每次走進他的病室,總有種令人不忍卒睹的感覺。天天守護在床側的病兒母親,知道她的兒子已經無望,但會變成今天這副恐怖的形像,則是她始料所不及的,她唯有以淚洗面。
我走進病室,看看點滴瓶,聽聽嬰兒的心跳,問他母親今天有沒有什麼情況。
母親凝視嬰兒如老人般的臉,不忍地說:「他今天的哭聲很怕人,不像小孩子的哭聲……。」
「會哭總比不會哭好。」我說。嬰兒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好似在傾聽我們的談話,那也像一雙老人的眼,一雙快要乾涸的眼。
我想這位母親會守護她的孩子,到最後一刻。醫院門口那位棄嬰呢?他的母親何以要奪門而出,噙著眼淚,迎風消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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