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屆時,病人都不喜歡住在醫院裡,有的人甚至認為過年時最好不要吃藥,否則吃藥的「霉運」將會延續一整年。舊曆年前後,我正在內科實習。到除夕那一天,能離開的病人都走了,留下幾個走不了的病人,獨臥在偌大的病室,有家歸不得,冷清中隱含的悽慘和醫院外面繁忙中呼之欲出的歡樂,恰成明顯的對比。
兩天前,幾個實習醫師抽籤的結果,我抽到了「上上籤」──從除夕當天下午六時到大年初一下午六時,在內科加護病房(急救室)值班,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外地過年,而且是在堆滿最新醫療儀器與垂危病人的急救室裡過年。離鄉背井已近七年,臘鼓頻催而不得回家團聚,多少是有點惆悵的,但浮雲游子,隨遇而安,且在侷促的醫院生活裡,在急救室裡過年,亦不失為一新鮮的刺激,而刺激正能為身心俱疲的人提供淡淡的「喜悅」。
雖然是除夕夜,但內科急救室裡仍舊躺了七個病人,兩個中風、一個糖尿病昏迷、一個心肌梗塞、一個房室傳導阻滯、兩個尿毒症,其中有四個昏昏沉沉,根本不知今夕何夕。我到各病床前看了一下,每個病人的情況大致都還算穩定。
醫院為我們──在內科值班的醫護人員,準備了豐盛的年夜飯,東西就擺在血液透析室與內科急救室間的狹小通道上,幾個人或站或坐,邊吃年夜飯,邊討論各病房病人情況。有位醫師說:「今天晚上不要死人才好。」
另一位醫師笑著說:「今天是除夕,講兩句吉利話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生老病死盡付笑談中,但那不是曠達的笑,而是有所隱藏,無法宣洩的笑。在對年華變得敏感的歲末,我想任何人在談及死亡時,都會發出這種笑聲的。
飯後,為每個病人量完血壓,暫時沒事,我坐到醫務桌前,瞪著擺在眼前閉路電視上的螢光幕,七個病人的心電圖正馬不停蹄地從上面掃描而過,這是急救室特有的裝置,病人的心臟若有什麼變化,都可以從螢光幕上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眼睛隨著螢光幕上不斷朝右運動,這帶著白線的小白點周而復始地流轉,很快就令人有一種疲憊與沉重的感覺。心臟跳動本是人世間最真實的事情,但你若不停逼視它,很快就會感到無聊與厭煩的。我閉起眼睛,溶入眼前的黑暗中。此時急救室內顯得相當寧靜,我暗暗希望今天晚上不要有新的病人進來,以免打破這種寧靜。
今天晚上我不準備睡覺,想坐在七個危急病人的身旁「守歲」,默默去體察時間的消逝,生命的消長。
良久,我聽到一陣含糊的歌聲,那是躺在最右側那位尿毒症病人所發出的低哼,唱的好像是一首流行歌,我想也許他快要醒過來了。我站起來,朝他的方向望過去,游目所及,發現躺在他前方對面的那位心肌梗塞病人,正張著兩眼,似在傾聽。逐漸脫離險象的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臉上一副無可無不可的茫然神色。「杜鵑休向耳邊啼,等是有家歸不得」,那含混斷續的歌聲雖非杜鵑泣血,但凄婉似有過之。不久,歌聲慢慢沉入那位尿毒症病人的體內,變成囈語,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我環目四顧,幾個清醒的病人似乎都悵然若有所失。
這就是我的除夕夜。螢光幕上的心電圖仍不停地在那裡跳躍,但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在為糖尿病昏迷病人抽取動脈血,送急診處做「氣體分析」,為所有病人量了幾次血壓和打針後,還不到十二點,我又坐了下來。一年將盡,但最後幾十分鐘似乎顯得特別漫長,清醒著的病人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他們大多呆滯著兩眼,望著上空,靜靜等待,等待時間為他們翻過生命的一頁──也許是最後的一頁。
凌晨一點,我又為所有的病人量血壓。剛剛唱歌的那位尿毒症病人,已經清醒過來,他張大著眼睛問我:「現在幾點了?」
我說:「現在是新年的第一個鐘頭。」
他有點茫然,也許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又加上一句:「是大年初一啊!」他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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