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裡,我經常觀察到底那些人看起來比較善良?就我個人粗淺的經驗,覺得孕婦看起來似乎是最善良。不管多麼邪惡、小氣、自私的女人,好像只要她懷了孕,挺著一個大肚子,捏著一條手帕,步履維艱地在那裡慢慢走動,你就會覺得她是一個「好人」。她善良的表徵──肚裡的嬰兒生下來時,也給人善良的感覺,《卡拉馬助夫兄弟》裡的伊凡說:「世界上一切知識,也比不上孩子的眼淚。」看孩子流淚,我們多少總會有愧疚的感覺。
不幸的是,在小兒科,我經常看到孩子流淚,而且還很可能是令孩子流淚的罪魁禍首。
早上在小兒科看門診,一位母親帶著兩歲的小孩走進來,還沒坐定,就把一包塑膠袋放到桌上,說:「醫師你看看,我的小孩最近兩天解出來的大便都是這樣。」
我對桌上塑膠袋內稀黃如米漿似的大便「瞟了一眼」,腦裡得到「腹瀉」的印象後,問:「一天拉幾次?」
做母親的似乎覺得我看得不夠仔細,又拉拉塑膠袋的袋口,說:「昨天拉了十幾次,你看,怎麼會這樣呢?」
我只好再湊近一點,從塑膠袋口朝內瞧了一會兒,仍瞧不出有其他特殊的變化,但卻使我聯想起學生時代常吃的袋裝冰水,一個母親辛辛苦苦地把她孩子的大便,裝在塑膠袋內,擠公車,排隊掛號,然後將它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的確是應該多看幾眼的。
「有沒有嘔吐?」我一面問,一面轉過來,對著正襟危坐在我前面圓椅上的小孩。他正以一種戒懼的眼光看著我。
我摸摸孩子的前額,有點發燒。當我左手從消毒杯中拿起壓舌板,右手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時,他審慎地注意我的動作。當我說:「小弟乖,張開嘴巴,讓叔叔看看,」並將壓舌板挪近他的嘴前時,他就恐懼(也許是厭惡)地用手把我逼近的壓舌板推開,然後爆出哭聲,淚水很快地從他緊閉的兩眼間擠出,淚落在脹紅的臉頰上。
我又讓一個小孩流淚了。他哭得那麼傷心,我有點尷尬地看著他,尋思對策。小孩生病時,醫師是父母眼中的救星;但聽說醫師同時也是小孩夢中的惡魔,這實在是一種深刻的諷刺。在小孩宏亮的哭聲中,我束手無策地看著小孩,又看看母親,夾在這種吵雜的諷刺之間。
好不容易看到孩子張開嘴巴(仍在哭泣),我抓住機會,壓舌板乘虛而入,手電筒懸空一照──小孩的喉嚨微微發紅,但扁桃腺並沒有腫大。
做完一切檢查,開好藥,小孩仍在斷斷續續地抽泣。他一手抓住母親,一手擦著塗滿淚水的臉孔,不時對我投來不信任的眼光。他回去也許會做惡夢,在夢中我被他描繪成一個穿白衣的壞人,專門欺壓「善良」的小孩子。
連續又看了三四個小孩,也都哭鬧不停,其中有一個且試圖咬我的手。我想伊凡如果是醫師,他也許會改口說:「用孩子的眼淚換來的知識,更加值得珍惜。」否則他要怎樣自處呢?
最後來了一個三歲男孩,靜靜地坐在圓椅上,對診療室內的一切,顯出適度的好奇(不像有些小孩亂摸亂抓)。我請他張開嘴巴,他懂事的把嘴巴張得很大,不哭不鬧,一切動作井井有條,和我配合得很好,在順利做完檢查後,感激之餘,我向他母親說:「妳的孩子很『穩重』,將來必成大器。」
這句話雖然有點不著邊際,應該出自「算命仙」之口,而非「醫師」之口,但在遭遇無數挫折,看到這麼一個不會讓我產生愧疚的小孩時,我不禁這麼脫口說出。
孩子的母親,似乎覺得我的「診斷」超出了醫學範圍,只是客氣地說「那裡,那裡。」但她投注在孩子身上的眼光,卻掩飾不了她對孩子的期望;而孩子似乎也感覺到我在誇獎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小孩若不流淚,不僅讓人覺得「善良」,同時也讓感覺這種「善良」的人,都能分享這種「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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