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24 一首家族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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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處內有三個病人,兩個頭部外傷和一個中風病人,因為腦內的呼吸中樞受到破壞,無法自行呼吸,而由口中插入氣管內管,接上人工呼吸器,由人在旁以一個類似手風琴般的壓縮袋一壓一放,幫助病人呼吸。

  我在外科急診室當班,在巡視其他病人或打針時,也必須去看看外科那兩位「形同植物」般的病人。兩位病人都是中年男子,像植物一樣直直地躺在推床上,瞳孔放大,對痛覺已沒有反應,把聽診器覆在胸上,只能聽到微弱而遙遠的心跳,這是他唯一的生命跡象。葡萄糖液以平穩的速度滴下,注入他的血流中,去滋養他最後的生命。

  留置在內側角落的病人,已來了三天,換句話說,已經昏迷不醒了三天,病人的太太和他唯一的兒子,輪流不停地以每分鐘約二十次的速度,去一壓一放那手風琴般的壓縮袋,幫助病人呼吸。如果他們停下來,病人就立刻「真的」死了,所以即使他們的手已酸,淚已乾,他們仍然不停地在那裡一壓一放,讓手再酸,讓淚再流。因為手會酸,淚會流,表示他們還有生命,而他們的親人卻連手酸和流淚的機會都沒有了。

  另一個病人昨天晚上剛到,由三個家屬護送前來,在一片哭哭啼啼的混亂中,醫師為病人裝上了人工呼吸器,再送到外面來,由病人的兒子開始一壓一放那壓縮袋。正當此時,又有四、五位較年長的家屬,從外面急急忙忙地趕進來,看到病人這副模樣,大家都愣在那裡,然後其中一個女人爆出了哭聲.,並不住用手去撫摸病人的身體。

  先來的一位家屬將後到的幾位家屬叫到一邊,表情嚴肅地喁喁私語,當他們再回到病人的推床邊時,女人的哭聲又再度激揚起來,在猛搖一陣病人的手而沒有獲得反應後,悲切地說:「要死也要死在家裡啊!」

  圍觀的家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說:「我看是沒有希望了!還是帶回家裡……」

  他話還沒講完,幾位年長家屬嚴厲的眼光,馬上交相投射到他的臉上,一下子警覺到說錯話了的他,連忙低下頭去,兩眼看著病人兒子手中不停地一壓一放的壓縮袋。坐在推床邊的病人兒子,眼光散亂,誰也不看,將壓縮袋挪到胸前一壓一放,真像極了在拉手風琴,那單調低沉的聲音,在圍觀的家屬間低迴,彷彿在奏一首生離的哀歌。

  最後,幾個家屬走到急診處的外科醫務站,詢問病人到底「還有多少希望」?他們剛好問到了我。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只能就我所知的回答他:「病人生存的機會非常微小,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但這是病人唯一的機會。如果關掉人工呼吸器,病人就真的死了。我想你們可能也不願意這樣做,我們似乎應該等待……」

  其實,「等待」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夏威夷有一位廿七歲的少婦昏迷不醒,靠人工呼吸器苟延殘喘,有五個醫師說她死了,一個說不知道,一個則說還活著,最後法官依據「讓參與治病的醫師,決定病人是否病死」的州法律,判決病人在法律上已死亡,於是醫師關掉了人工呼吸器,不久她就死了。

  人工呼吸器之類勉強維持病人生命的器械發明,讓醫師面臨了很多哲學上的問題,也許任何問題推到終極都屬於哲學問題,生命的終結當然更是哲學問題,它經常讓我這個實習醫師心神恍惚,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病人的家屬決定大家輪流「拉手風琴」,幫助病人呼吸。今天早上一大早,我從醫師休息處出來時,他們拉「手風琴」的人也正在換班,一個剛睡醒的家屬接過「手風琴」,繼續以低沉而單調的聲音,奏那首悽愴的哀歌。

  當我去看內側角落那位同樣昏迷不醒的病人時,我用手摸摸病人的臉,發覺他的臉已冰涼多時,覆上聽診器,心跳早已停止。他的兒子仍坐在推床邊,呆滯著失眠的眼,將手中的壓縮袋一壓一放。

  「病人已經死了,死了很久……」我說。

  兒子手中的壓縮袋一下子掉了下去,驚惶地用手去觸摸他已然死去的父親,然後將疲憊的身子覆在死者的身上,發出沉痛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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