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上十點到十一點,接連有三個產婦送上產臺,換句話說,就是有三個新生命來到人間。我在產臺隔壁的房間整理好胎盤,用塑膠袋包好,放進冰箱裡。我看看滿冰箱連著臍帶的胎盤,有一種突兀的感覺。
割斷臍帶的嬰兒如今都已被送往溫暖的嬰兒室,產婦也已被送往安靜的病房休息,獨留十幾個胎盤擠在冷冰冰的冰箱裡。精神分析學派認為人的潛意識裡仍殘留有「誕生的創傷」,不知是否也有「胎盤的記憶」,一種與冰箱和擁擠有關的記憶,如果有的話,也許只有醫師才有吧!
填好產婦的病歷,總住院醫師過來說:「明天早上六點有一台剖腹產。沒事先去休息。」
「早上六點開刀?」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家裡的人去算命,認為孩子在明天早上六時正出生,將來的命最好。」總住院醫師笑著說。
我「嘿」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病人硬要把迷信帶進醫院裡來,醫師也是沒有話說。在醫院各病房後面的紗門外,常可看到檀香和銀紙的餘燼,在微風中招展翻飛。
凌晨五時,產房值班室的鈴聲大作,穿著手術衣的我從睡夢中爬起來,拖著木屐走出地下室。準備做剖腹產的孕婦巳經來了,不只她來了,她的丈夫、公公、婆婆、母親和妹妹都來了。他們帶了一大堆東西,圍著嬌小的孕婦,公公和婆婆拘謹的臉上露出從容不迫的喜色,從他們的陣容和神色可以窺出,這是一個相信家族命運的家庭。
孕婦的臉色顯得很凝重,好像她的肚子裡裝的是他們那一個家族的命運。
主刀的主治醫師還沒有來,我們先將孕婦帶進手術室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大家忙著架腳架,拿點滴,準備麻醉器材,孕婦在護士的指導下,走到牆壁的一角,背對著我們,悄悄脫去衣服,黑黑的長髮垂在背上,即使只看背部,也可以感覺出她是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
當她再度走向我們時,身上已多了一件白色的手術衣,我們將她抬到手術臺時,看看壁鐘,五時卅分。
主治醫師此時巳經來了,大家一起刷手消毒。
任何手術,實習醫師都離不了「拉鉤」的命運,在剖腹產手術中,實習醫師額外的一項任務是用抽出器吸出四溢的羊水,吸不盡時,還要用雙手去掬出來。手術時,實習醫師站在手術臺尾端兩個腳架間,正是潑出來的羊水首當其衝的位置,所以在刷手時,我的腰際又多圍了一條類似軍用雨衣的「擋水布」。
當明亮的手術燈照在孕婦隆起而消過毒的肚皮上,主治醫師拿起手術刀時,大家都忍不住看了看壁鐘,五時四十分。
主治醫師一刀劃下去,脂肪、肌肉和血水立刻「蹦」了出來。時間還早得很,主治醫師一層一層慢慢剝離下去,真可謂「游刃有餘」。
離嬰兒被安排的誕生時刻前一分鐘,主治醫師割開子宮,弄破羊膜,用手將嬰兒從子宮內抓了出來,大量羊水朝我這個方向奔瀉而出,然後是一聲宏亮的嬰兒初啼,一個瘦小的男嬰在科學與迷信的攜手下,在被安排好的時刻準時來到人間。
此時胎盤尚未脫離,臍帶從母親的子宮中伸出,懸空連在嬰兒的肚子上,兩個醫師忙著切斷臍帶。看看那具體而微的嬰兒,螺旋狀的臍帶,母親剖開的肚子內層層的肌肉,柔嫩的子宮,那血,那水,是誰能造就出如此繁雜而纖細的生命來?
難道冥冥之中真有超乎人類理解範圍之外的「造物主」?
當我們正忙著處理善後時,護士將嬰兒吞進去的羊水吸出後,將他放在小推車裡,推出去給在外面望穿秋水的家屬看,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嬰兒在準六時正出生。
但我覺得,他們既然能「規定」孩子在幾時幾分出生,那麼這個孩子未來的命運大概不是操在「命運之神」的手中,而是操在「他們」的手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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