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教授的皮膚科初診一向妙趣橫生。早上九點,住院醫師和我已經在初診室內各就各位,住院醫師的工作是寫病歷,實習醫師是抄藥單。我們為陳教授準備了一份報紙,因為陳教授往往只需看病人「一眼」,就可下診斷,他這「一眼」就夠我們忙得團團轉,所以我們為他準備了一份報紙,好讓他打發時間。
高高瘦瘦的陳教授來了,把守第一關的五個五年級見習學生還沒有交病歷過來,陳教授翻開報紙,和我們談了一下國際局勢。一個見習生帶了第一位病人進來,病人就坐在陳教授對面的小椅上,雙手挽起兩個褲管,露出有著皮膚病變的兩腿來。
陳教授挪開報紙,看了病人的兩腿「一眼」,問:「會不會癢?」
「會。」病人低頭看著自己的腿說。
「好。」陳教授又拿起報紙,用英文唸唸有詞:「Eczema Nummulare(錢幣狀濕疹)」,然後又唸了治療藥物的名稱,我和住院醫師忙著抄寫。以最快速度抄好藥單,我將它拿給病人,並探出頭來,深深地注視病人的雙腿一眼,希望這種錢幣狀濕疹皮膚病的「影像」能永遠印在我的腦海裡。
住院醫師將藥單遞給病人:「到樓下領藥。藥膏拿回去擦,藥丸拿回去吃。」
「已經看好了?」病人一手拿著藥單,一手抓著褲管:「我以為還沒有看呢!」
陳教授挪開報紙,露出他那充滿古典意味的臉笑著說:「剛剛就看過了,藥膏拿回去擦就會好。」
我們都會心地一笑。也許有人會認為一個教授看病怎能這麼草率?殊不知大部分皮膚科的病通常只要看「一眼」就能下診斷,如果一眼看不出來,看兩眼、三眼……甚至一百眼都看不出來。這就是經驗,經驗是用什麼都買不到的。
記得五年級當見習生時,在皮膚科初診,總覺得相當緊張。把病人帶進預診室,病人露出他身上的皮膚病變,若不是簡單而明顯的皮膚病,譬如香港腳、疥瘡、蕁麻疹等,我就會對著空白的病歷,不知如何下筆。我翻翻陳教授用中文寫的皮膚科「聖經」,也看不出什名堂。書上的敘述大抵如:「境界明顯的紅斑,稍有結痂或苔蘚化及落屑」、「始為紅斑,中央生小疱,立即變為厚的膿疱,再變為結痂灶。」看到這些字眼我就頭大,更何況病歷還是要用英文寫的,所以經常流了滿身大汗才勉強擠出兩三行不忍卒讀的症狀描述。
而陳教授只要看一眼就夠了。這對我們是一種挫折,也是一種鼓勵。陳教授是改制後的第一屆臺大醫學院畢業生,他偶爾會向我們談起三、四十年前學生時代的往事,這些往事就發生在這棟古老的醫院裡,我們好奇地傾聽著。
「我們當時考試就只考一題,考試題目就是教授叫進來的病人,學生問病人的病歷,然後做身體檢查,然後下診斷。教授在旁邊看,順便問你一些問題,就是這樣。」陳教授盪漾著笑意的兩眼,誰也不看,好似在回憶三四十年前的往事。
我的眼睛望向窗外,看到一東病房及中央走廊的紅磚與門窗,門窗之內有來來往往的人影和無聲的喧嘩。這棟醫院三四十年來似乎沒有改變多少,但有些改變是要細細去體察的。譬如我很難想像古拙的陳教授,在三四十年前是什麼樣子?又譬如我是三四十年前的學生,教授叫進來的病人(考試題目)剛好是個皮膚科病人,我得的分數很可能是零分。
老教授們經常談起他們那個時代的「名醫」,所謂「名醫」就是看病人「一眼」就曉得是什麼病的醫生,因為那個時代檢查的儀器少,看病全憑經驗和功力。如今檢查的儀器五花八門,醫學新知識不斷累積,我們要學要記的東西太多了,考試的題目也跟著千變萬化。數不盡的心電圖、X光片、顯微鏡、內視鏡、一試管一試管的血擋在我們和病人之間,透過這些東西,我們看到的病人是支離破碎的!我們用機器、用無數的數據來解釋病人!以前的「名醫」已不再了嗎?或者必須賦予一個新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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