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東病房住著一個瘦瘦的年輕人,他得的是膽管結石症,開過兩次刀,巳經住院一個多月。我調到這棟病房時,他一天打三瓶點滴,每隔六小時一次針劑,傷口處插有引流管,仍不時有膿水流出。那就等於是整天要躺在床上了。
在他身上,能做靜脈注射的地方幾乎都已針孔累累,我第一次為他打針,感到非常棘手。憑著這些時日來日夜不斷地磨練,靜脈注射已能得心應手,雖不能說「百發百中」,但說「對不起」的機會的確是越來越少了。
第一次替他打針,打的是點滴,掛好點滴瓶,看看他的左手、左腳、右腳、右手,都找不到一條理想的靜脈。他看我在遲疑,曲一曲右手掌說:「這裡有一條。」我抓過他的手仔細一看,他的右手背拇指與食指縫後端果然有一條靜脈,雖然完好,但管徑不大。
我說:「這裡很難固定,手指或手背稍微一動血管就會破。」
「沒有關係,先打進去再說。我自己會小心的。」他的眼光沿著自己的手臂而上,好似在檢閱那一排排的針孔。
久病的病人不是非常苛求,就是非常體諒醫師。我抓住他的手,消毒,然後將針尖刺進去,我小心地用棉花和膠布固定,把他的手放好。
「你的技術不錯。住院一個多月,打了幾百針也數不清楚了,唉……」他搖頭苦笑。
他的年紀比我輕,竟發出屬於老年人的嘆息。我很難安慰他,還有很多病人等著我去打針,我只好笑一笑,推著裝滿點滴的推車走了。
通常,外科病人是由住院醫師換藥的,但是有一天,住院醫師實在太忙了,由我代勞,我推著換藥車,又來到這位膽管結石病人的床邊。病床邊坐著一個年輕人。
「我以前住隔壁這床,胃出血開刀,上星期才出院,今天特意來看他。」他看看床上的病人,一面向我打招呼,顯然,他們因為鄰床養病而交成了朋友。
「這樣很好嘛!」我邊說邊解開覆在引流管周圍的紗布。在引流管伸進腹腔的部位,有突起的肉芽組織,紅紅嫩嫩的,上面有少許膿。
病人探起頭來看,搖搖頭說:「還是沒有好。」
「哪裡有那麼快。」他的朋友安慰他說。
「你比我晚住院,卻比我早出院。我不知道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已經瘦了差不多十公斤了!這麼年輕就得了這種重病;唉,人比人實在氣死人…..」
「每個人都不同,怎麼能比呢?」他的朋友開始勸他。
我一邊換藥,一邊聽他們交談。的確,要怎麼比呢?以前有兩個女孩子都因尿毒症而住院,剛好也是隔床,醫生建議她們換腎,結果其中一位女孩的母親答應捐一個腎給她女兒,而另一位母親卻不肯。沒有獲得捐腎的女孩,在這種比較之下,認為自己的母親不如別人的母親,而在病房裡啜泣,怎麼比呢?是不是每一個母親都必須將腎臟捐給女兒呢?
母愛又豈是可以比較的呢?再說愛情可以比較嗎?友誼可以比較嗎?生命可以比較嗎?
當天晚上我值班,在東邊三個病房跑來跑去,忙到一點半,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到外科醫局去抄當天住院病人的名單。躺到床上不久,十二病房有個病人要導尿,又迷迷糊糊地過去,迷迷糊糊地回來。剛睡不久,電話鈴又響了。
「王醫師,已經六點了,今天要抽血的病人很多。」
於是在清晨的微光中,我又匆匆忙忙地跑到各病房抽血、打針。到二東病房時,看那位膽管結石的年輕病人睡得正熟,臉上猶有稚氣。
何必比較呢?我這個實習醫師有時候倒很羨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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