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年級時,第一次進開刀房,就像新媳婦初次下廚房,新奇中充滿了緊張。在更衣室換好了寬大的手術衣褲,戴上口罩和帽子(一種奇怪的綠帽子),穿著木屐,「喀嗒喀嗒」地走進開刀房。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每個醫師和護士都變成了蒙面俠,露出一雙眼睛,彷彿都在看著我,走著走著,一學期很快就走過去了。
當時我們只能站在手術臺的外圍,伸著頭透過前面醫師的縫隙,去窺看血淋淋的手術場面。血令我激動,我試圖更加逼近它,甚至去觸摸它,但不能再近了,再近就會換來主刀醫師的斥責。當時想,明年當實習醫師就好了,即使是拉鉤,只要能讓我接近病人,我就會變得興奮而清醒,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的渴望,我不太清楚。也許,在沉悶而平淡的生活中,「血」正代表著生命的悸動吧!
當了實習醫師後,第一天到外科,開完朝會就進了開刀房。病人已經四平八穩地躺在手術臺上,他是一個肝癌病人,要做肝切除手術(這是一項相當繁瑣的手術),此時他兩眼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頭頂上的手術燈,像在祈禱,也像在回憶他的一生。住院醫師和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他惶然地轉過頭來,問:「要開始了?」
住院醫師說:「是的,你不要緊張。」然後,我們將病人的四肢綁好,打完點滴,麻醉醫師也來了。趁著在做全身麻醉時,我和住院醫師出去刷手。
刷完手回來,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走近手術臺,病人在全身麻醉下已不省人事,我們開始消毒他的上腹部,此時總住院醫師也「全副武裝」走近手術臺,大家做好準備工作,林教授適時走了進來,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按一按病人經碘酒與酒精消毒而呈深黃色的上腹,問:「血壓多少?」
坐在綠色遮布後的麻醉醫師說:「一二○∕八五。」
林教授抬頭看看鐘說:「好,開始。」他伸出右手,護士不偏不倚地把解剖刀放在他的手掌上,另一位護士也把病人注射的點滴換成鮮血,一切都配合得完美無間。
在那一圈明亮的手術燈光下,林教授手中的解剖刀長長一劃,病人的肌膚即沿著刀尖裂了開來,微小血管不斷滲出的血液,一下子把視野所及之處染紅了,一位住院醫師忙著用夾子夾住血管,另一位用電針止血,我的工作是用紗布拭去污血,好讓他們能看得清楚,這是一件相當微不足道的事,但身為一個學徒,所能做的事也只有這些了。也許這是世界上最艱難的學徒,為了能在開刀時擦擦血、拉拉鉤、綁綁線,我已經讀了十八年的書。
林教授的解剖刀一層層剖析下去,如同長滿癩痢毒瘤的肝葉,終於無所遁形地呈現出來,它那猙獰的面目令人作嘔,我似乎聞到一股腥味。一個善良的人,怎麼會在肚子裡長出這麼大的一個毒瘤?而且還貼著他的肚皮……。
林教授用手摸一摸這個碩大的、不知節制的毒瘤,似在撫玩,也似在感嘆。這時我的工作是拉鉤,我兩手拿著兩個深大鉤,用力往外拉,當林教授用他自己發明的肝臟鉗子,在肝的左右葉兩側處夾住後,以鉗子在肝葉上壓榨,毒瘤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污血不斷湧出,病人的腹腔一下子變成一個血池,模糊一片,但見林教授的手熟練而迅捷地在裡面抓掏,不時有小血柱朝上噴湧。血!我看到了血,血水不斷上湧,用吸濾器也吸不完,只好用手撥出來,一灘一灘的血水濺在我的手術衣上,透濕了衣褲,突然感到一陣冷,一種顫心的冷,我拉鉤的手更加用力了,整個人幾乎蹲下來,心裡懷著一種類似感恩的奇怪想法。
林教授和總住院醫師將割離的癌瘤捧出來,它像一個千瘡百孔的大肉球,仍有鮮血汨汨流出。我好奇地伸出手去觸摸它,溫溫的。
將病人的肚皮縫好後,手術完畢。我拿一個大塑膠袋,寫好標籤,將割下來的癌瘤裝進去,提著它走出開刀房。在等待室叫來病人的太太,打開塑膠袋,說:「這就是妳先生的肝癌。」
她掩鼻皺眉地瞥了一眼,轉過頭去不敢再看。我小心將它包好,這時才發現我的木屐上也全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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