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11 七個「走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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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寢室的七位實習醫師,自從搬進醫師宿舍後,已經一個多月,但生活一直無法上軌道。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值班,有人在外科待命(急診開刀),三更半夜仍有人摸黑在寢室裡進進出出,總有那麼多急迫的、不斷的電話鈴聲。

  一天中午,室長何德宜向大夥兒說:「明天晚上大家一起出去吃飯吧,生活太緊張,也該輕鬆輕鬆一下。」於是調班的調班,不回家的不回家,第二天晚上七個人盛裝到中山北路一家餐廳「打牙祭」。飯後,剔牙的剔牙,打呵欠的打呵欠,呆坐的呆坐,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沒有學生時代吃喝玩樂的那股豪情逸興。

  今晚的盛會似乎不應該就此結束,但偌大的臺北城,大家竟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最後林肇華提議到附近某飯店頂樓的陶然亭,他要彈幾首鋼琴曲「以娛嘉賓」。林肇華的鋼琴造詣頗高,學生時代即出入各大飯店、餐廳,以彈鋼琴賺取外快,想不到陶然亭亦是他的地盤之一,於是大家欣然前往。

  時間尚早,陶然亭中的座客寥無幾人。林肇華以行家的姿態坐上琴師的位置,試琴,彈了幾首他拿手的曲子,臺北城黃金地段的高空之夜,竟是這樣的靜謐,中山北路偶而傳來的車聲,遙遠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但聞琴音繚繞,不絕如縷。大家不知不覺走到鋼琴旁,林肇華邊彈邊說:「要唱歌的報名。」

  「大家一起唱好了,我們七個人好像還沒有一起唱過歌。」何德宜說。

  「唱一首流行歌──『往事只能回味』。」因和人打賭而戒煙的老彭在一旁慫恿。

     「好!」林肇華用手一滑琴鍵,在大家的清喉嚨聲中,彈出軟綿綿的前奏。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這雖是一首極為通俗的歌曲,但由七個四捨五入已是而立之年的大男人,以沙啞、破碎的聲調唱出,卻別有一番滋味。在溫柔的燈光中,每個人互望的眼神都是美麗的,彷彿是在追憶逝去的時光。

  大一大二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效那阮籍的猖狂,喝完酒後,耳上戴著杜鵑花列隊在女生宿舍門口唱歌,當時對醫學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並不計較,總覺得它遲早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大三開始跨進醫學的門檻,面對的卻是一股足以粉碎你的力量,每天天色還灰濛濛時,醫科同學已從溫暖的被窩中爬出來,帶著組織切片和解剖器械,從校總區的第六宿舍搭車到醫學院,以冰冷的手去觸摸比我們更加冰冷的顯微鏡和屍體;考試如排山倒海而來,墨跡猶如淚痕,一次又一次地印在那幾乎可以訂成一本書的試卷上。

  當見習生時,笨拙、心虛,加上病人的不理不睬,使自己像小老鼠般在偌大的醫院裡東奔西竄。如今成了任勞任怨的實習醫師,每天檢查病人的大小便、拉鉤、寫病歷、填檢查單……,回首前塵,真的是「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林肇華邊彈邊唱,很像一回事。他忽然抬起頭來,瞇著眼睛對我唱:「你─就─要─變─心─」,看他那一副自我陶醉的神情,彷彿有幾分是在唱給自己聽的。他很適合去當音樂家,聽說他畢業後準備到日本去深造音樂,他為什麼要學醫呢?

  有多少人只因當年「誤入考場中」,結果竟至「一陷六七年」?

  世人對醫生的看法,往往趨於兩個極端,一是像史懷哲般具有偉大情操的聖哲,一是唯利是圖,滿身銅臭的「吸血蟲」,而且這種心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或在一夜之間形成的。而少有人知道絕大多數醫生都走在他們「心靈的鋼索」上,在這兩個極端間搖擺不定。有一段時間我也曾自問:我為什麼要躍上這條冰冷的鋼索,去承受種種的不虞之譽或者不虞之毀呢?我們只是經驗生疏而且睡眠不足的新來「走索者」,在多風雨的鋼索上,我們戰戰兢兢維持自身的平衡,有的只是來自同伴眼中戒懼的、了解的眼神。

  走索者都是沉默的,對任何的毀譽我們只能無言。如有同伴拒絕再走索或者失足,我們也只能無言,無言就是最好的了解,沒有人能比我們更了解他。

  是夜,七個「走索者」意興闌珊地回到寢室,帶著「往事只能回味」的餘韻上床。明天又將是忙碌的一天,我們的路還遙遠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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