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住院醫師帶著病歷及血壓計,走進某間特等病房。
躺在床上的病人是一個四十八歲的中年男子,某某公司的董事長,他得的是令人聞之喪膽的心肌梗塞症。
冷氣開放的病室內,除了病人外,還有五個男人、兩個女人,男的是西裝革履,女的則濃妝艷抹。我和住院醫師兩人昨天都值班,一夜沒睡好,醫師制服也沒換,顯得有點邋遢,但這些人對我們倒是尊敬有加。在還未走到病床前,五位男士已紛紛將名片遞到我們的手中,我們無暇細看,但覺上面有「總經理」、「業務經理」、「企劃經理」……等頭銜,然後大家說了一些請多多關照他們董事長的話。住院醫師和我習慣性地點點頭,走到病床前。
從外表看,病人是一位相當成功的生意人。雖然在病中,但那張圓胖的笑臉似乎仍隨時可能冒出「托福,托福。大家發財!」之類的話。從內科加護病房送來的病歷,我們已知他的詳細情形,但住院醫師還是重新問他生病的經過。
病人的身體一向很好,七天前,為了生意而參加應酬,酒足飯飽後,胸部突然像遭受鐵錘猛擊一樣,劇烈疼痛起來。他用手抓住胸口,說出「心臟……」兩字,就昏了過去。送到急診處後,在心肌梗塞的診斷下,立刻被送人內科加護病房急救,直到今天早上才轉到普通病房,準備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在我為病人量血壓時,發現他的手肥厚而多肉。量完血壓,他緊緊握住拳頭,臉上流露出欣然,彷彿下定決心要重新握牢自己的生命般。他實在很幸運,心肌梗塞症猝死的比例相當高,能夠逃過這一關,生命等於是撿了回來似的。
住院醫師看看環繞在他身旁的五個他的部屬,個個都是幹練的生意人,也許他們公司的業務相當興隆而繁忙,所以他又特別關照病人一句:「這幾天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公司的事情。」
病人笑著點頭:「一次就嚇壞了。」然後自我解嘲地說:「賺錢其次,倒是生命要緊。」
下午我為他做了心電圓,病室裡只剩下他和他的太太,氣氛比早上和諧多了。做完心電圖,病人邊扣鈕扣,邊開玩笑地問我:「不會死了吧?」
我笑著說:「現在當然不會,不過得了這種病,以後要特別注意就是了。」
「生病前一個月是我最忙的時候,現在什麼事都不能做,一下子清閒下來,倒覺得有點不習慣。不過這次生病也有好處,以前像牛一樣整天忙個不停,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忽然一生病,才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而且差一點死掉。我剛剛才跟我太太說,等出院後要帶她去環遊世界。」病人說著,以略帶詼諧的溫柔眼色看著他的太太。
他太太也笑著說:「以前連看電影都沒有時間,現在倒有時間環遊世界了。」言下之意似乎覺得她這個丈夫什麼都好,就是能力太強,有做不完的事情在等著他去做。
「心臟病改變了我的人生觀!」病人垂著眼皮,自得地說。然後又轉過來問我:「這個每天看病人的醫生最清楚了,王醫師,你說對不對?」
「能夠這樣想也不錯。」他的問題也是我經常思索的問題,但我只能做部分的解答。「以前我看過一個得癌症的病人,他在住院期間還天天聚精會神地聽股票的漲落情形,像他這樣就有點過分,不過也許他覺得很愉快也說不定。」
第三天我就調離了這棟病房,病人當時還沒有出院,但他遲早會出院的。出院後,也許真的和他太太去環遊世界,回來後重新過他想過的生活;也許又投入繁忙的業務中,像在迷宮中疲於奔命的老鼠一樣,逐漸忘記自己為何而奔命,忘記這次生病的教訓。當他被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不斷催迫擠壓時,他也許會覺得煩躁,但他還是不得不被推著跑。直到有一天回頭猛省,也許又在死亡邊緣了。
哲學家齊克果曾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個人,他與自己的生命如此脫節,竟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直到一個晴朗的早晨,他醒來發現自己死了,而他卻從未面對或接觸過自己的存在。也許死亡的教訓太可怕了,所以人們總不願記取它所帶給我們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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