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一個糖尿病病人從急診處住進病房來。病人枯瘦而不潔,鬍子未刮,眼眶裡有眼屎,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一副莫知所以而自我放棄的模樣。
我翻翻急診處送來的病歷。病人因血糖過高,在家中昏倒,被送到急診處來,經過兩天的治療,血糖一直忽高忽低,所以轉到病房來做進一步的治療。
我拿著血壓計和一套檢查器具走進病室中,病人的神智已經恢復,手上吊著點滴,正呆呆地躺在床上。我將燈點亮,驚醒了幾個早睡的病人。
「你怎麼啦?」我低聲問。
「我?我也不知道。在家裡昏倒了,就被送到臺大急診處來。」
「以前知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
「沒有,身體很好,很少看醫生。」
「最近是不是比軟瘦?」
「對!就是瘦。一直吃一直瘦!一直吃一直瘦,瘦了好多!」
病人兩膝弓著躺在床上,骯髒的衣服外邊露出飽經風霜的筋骨,塌陷的眼瞼使他的眼球顯得突出,兩個像牛眼一般的眼珠骨碌碌地看著我,好似「一直吃一直瘦」這點才是令他百思不解的地方。從病人的衣著、外表和談吐可以看出,他是來自生活水準相當低的階層。
好不容易從病人枝節而不著邊際的談話中,捕捉到我必須知道的資料,做完檢查,回到醫務室。正在寫病歷時,病人的太太跑到醫務室來,靦腆地說:「醫生,病人解大便了。」
我懷疑地看看她。她又加上一句:「他把大便解在床上了。」
「奇怪?又不是小孩子!」
我跟她走進病室,遠遠就可聞到一股異臭。病人兩眼無助地看看我,弓著兩個膝蓋,大便就壓在他屁股下的內褲內,有部分且溢到外面剛鋪上不久的雪白床單上。
依他的病情,還不致於說連解大便都不曉得。我想是這場大病使他整個人崩潰了, 一下子陷入小孩般的無助中。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張著乾裂的嘴唇,臉上的表情很滑稽,好像這並不是他的錯。
「起來!」我以大人對小孩的嚴厲口吻命令他:「把褲子脫下來!」然後對慌亂成一團,滿臉汗水的太太說:「妳快去提桶水來,幫他洗一洗。」
值班護士在換床單時,不住抱怨:「從沒有看過像你這種病人!下次再把大便解在床上,就讓你睡這張床單睡到出院。」
此時病人不吭聲地蹲屈在角落的一隅,面向牆壁,且用頭頂著牆壁,光著下身,由他太太為他沖洗。細細的水聲中似乎包含了無盡的委屈。
鄰床一個病人坐在床上,睜著惺忪的睡眼,木然地看著這一幕。這是什麼樣的人生呵?這裡沒有尊嚴,沒有聖潔,有的只是卑微而受苦的生命。
有人說窮人生不起病。一場病對一個貧困的家庭來說,也許就是一場浩劫,在病人淨身時,我踱到窗口,但見窗外一輪明月高掛碧虛,古今共此明月,它易於喚起人們的幽思。
「僕以窮病,潦倒客中……」我想起一位詩人,在古書上讀到這樣的句子時,但覺詩人清瞿幽古的形貌躍然紙上,心中有一股淡淡的溫溫的惆悵,而無法去細思窮病潦倒的實質內涵。窮病潦倒原是極不堪的事!像這位病人,窮病已使他的整個家庭陷於無助的癱瘓中,病人且表露出明顯的自我放棄。有誰能幫助他呢?
當我再度走進病室時,病人已淨好身,穿好褲子,躺在新換的被單上。他太太正在病床邊的小櫃上摸東摸西。我拍拍他太太的肩膀:「你先生現在生病,身上的衣服巳經幾天沒換,趁現在點滴拔掉,幫他換一件乾淨的衣服,讓他覺得清爽一點。還有,他口乾唇裂,有空就用棉棒沾一些水濕潤他的嘴唇。」
病人的太太是一個典型的來自鄉下的婦人,她哭喪著臉邊聽我說邊點頭。然後打開放在小櫃上的布包,拿出一件衣服來。
我因時間耽擱,直到將近凌晨一點,才到各病室打針。當我再度走進那間三等病室時,病人側著臉,張著嘴巴,已經睡著了。他太太坐在床緣,看我走近,站了起來,低聲問:「要打針嗎?」
我拿著針盤,站在離她約五尺之遙的地方說:「現在不必。」
夜巳深沉,整間病室裡似乎只有我們兩人仍是清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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