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04 狂亂震顫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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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教授來迴診。大小醫生七八個跟在老教授後面,從這個病室走到另一個病室,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露出期待的神色,因為老教授一個星期只來這麼一次。老教授走在最前面,如同帶來福音的聖者,而我們則像一群使徒。

  還未走到病床前,病人已筆直地坐在床上,弓著兩臂將內衣拉到鎖骨的位置,準備接受教授的檢查。教授站定後,大小醫師依序恭立在病床兩側,住院醫師立刻翻開病歷,對病人最近的情況做扼要的報告。

  教授仰身閉目聽完報告,彎下身來側著頭,聽診器在病人胸前滑動,恭立在兩側的我們,看著教授的動作,幾十年的浸淫,已使他的動作無懈可擊,而成為近乎完美的藝術。

  教授叫病人張開嘴巴,病人立刻將嘴巴張到最大的程度。然後教授拿出他的充電手電筒,準備探照病人的喉嚨,但可能因為電力不夠,結果只發出暈黃的微光。說時遲,那時快,大家立刻趨前一步,掏出各自的手電筒,七八支手電筒的強光同時照進病人的喉嚨中。病人微微吃驚,但嘴巴似乎張得更大。

  「好,很好。」教授喃喃地說。然後拍拍病人的病膀:「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病人不住點頭稱謝。
  從醫科五年級開始,我們就必須參加這種迴診。剛開始時,我總是捱著病床邊,兩眼看著教授,醉心於他檢查病人的優美神態;凝神諦聽他的話語,甚至連他的聲音都是優美的。  走在這支白色的隊伍裡,心中自然會有一股安全而溫暖的熱流。但兩年多來,我在迴診時所站的位置已慢慢的離教授越來越遠。有時候,越過前面醫師的間隙,看到教授垂在病人身前已現銀絲的鬢髮,以及蒼老的臉龐,我竟也會有悵然的感覺。有為者亦若是的雄心越來越淡薄,因為我已慢慢了解到,他們所擁有的,是我即將失去的;而他們所失去的,正是我企圖去捕捉的。

  當我們走進一間二等病室時,我立刻發現中間的那個床位已住進了新病人。教授走到他的床前,大小醫生跟著圍在床邊,我兩眼看著雪白的床單,住院醫師快速地唸著病人的病歷,然後教授開始檢查。大家似乎已經忘記前天晚上這張病床的床單上沾滿了血跡。
  前天晚上我值班,凌晨三點,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這張病床上的病人突然全身猛烈震顫,接著是大出血。急救無效後,住院醫師叫我趕快打電話給教授。電話鈴響了三聲,聽筒中即傳來教授沉鬱的聲音。我向他報告病人危急的情況,教授說:「我馬上就來。」

  不久,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教授像「大法師」一般出現在灰濛濛的病室門口。他趨身走到病床邊,看了病人一眼已了然於心,然後默默地望著我們幾個值班的醫師,對著不住顫抖、嘔血的病人,施以看起來相當殘忍的急救。

  病人已經無救,這是在場的醫師都知道的事實。一個人生命中的惡魔若要於此時奪去他的魂魄,是任何人都無法挽回的事。教授的出現,也許只是為了見證這場奪命之戰而已。

  教授亦有其極限,這是我在情緒上所無法接受的事實。一個人皓首窮經,終其一生與生命中的惡魔搏鬥,當他接近那看似完美的極限時,他仍然必須黯然讓路,讓某些病魔恣意狂舞,和病人玉石俱焚。

  當一個病人垂死時,當我試圖去捉牢他生命中的惡魔時,我可以感知與惡魔相抗衡的那種震顫,一個同類就要在我的手中離世而去,這是何等狂亂的一刻?何等震顫的一刻?但在經歷過數十次,甚至數百次的震顫後,其中有一些就會化為容忍。當容忍多於震顫時,也許就是我當教授的時候了。

  一個人要了解這種極限,也許只要一兩個月的耳聞目睹,但要接近這個極限,卻要三四十年的時間。人生豈非亦是如此?

  每個人所走的路都是一條去了解自我極限的道路,但我不希望這是一條一目了然的坦途,從老教授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它的終點,這是我所無法接受的事實。我希望我的路中有霧、有雨、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路的終點藏在雲深不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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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0304 狂亂震顫的一刻〉中有 2 則留言

  1. 「Austin」的個人頭像
    Austin

    學生時代讀過的好書,如今重逢,還是感觸很深!感謝好文。

    1. 「王 溢嘉」的個人頭像
      王 溢嘉

      謝謝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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