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個夏日午后,蘇三醫師心裡懷著意欲逃離台北的模糊意圖,不告而別地離開他所服務的醫院,搭車來到了龍鎮。
龍鎮一如蘇三前次來訪時般的拙樸、敗落和安静。他憑著依稀的記憶,走出這個小鎮最頹古的一條街道,投入逐漸逼近且黯淡下來的暮色中。
明天有一個病人要開刀,早上院長請他在開刀過程中擔任麻醉的角色時,已萌去意的蘇三含糊地答應了下來。據蘇三所知,院長曾私下稱許蘇三是一位難得且負責任的年輕醫師。如今在這異鄉的寂落山區中,摹想院長此時的錯愕神情,竟讓蘇三產生一種悍然自毁的陰森樂趣,而發出一聲類似野獸的低嗚。
午后當蘇三駐足在車站內,瞥見壁上龍鎮的牌示時,意欲逃離台北的模糊意圖在頃刻間遂化為追尋陳平的不可遏抑的衝動。據說病癒後的陳平,整天在家裡種花飲茶,變得沉默且自閉。每次憶及陳平,總令蘇三的心裡充塞著某種苦澀的溫暖感覺。畢業以後,當蘇三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暗流後,他即隱隱覺得陳平乃是令他落此下場的閃爍罪人,而開始對陳平懷著某種浪漫的敵意。
陳平是否能感知這種敵意?蘇三毋寧是希望他知道的。今日蘇三之所以會離棄令人艷羨的工作,似乎就是要向世人招示什麼,或者指控什麼。這個想法就像癌細胞一樣在蘇三的腦中恣意地蔓延著,在陣陣甜蜜的哀傷中,蘇三恨不得像鞭打海水的古代瘋子,鞭打整個大地,然後抓住一個人問:「是誰令我落此下場?」
陳平會說他是無辜的,他純白得象一隻羔羊。陳平以其特異的身世及銳敏的內省能力與蘇三結為知交,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蘇三必須承認,做為一個至友,陳平仍有令他厭惡之處,自從陳平回到此地的老家,過著半植物性的生活後,遠在台北的蘇三即慢慢感知他所施加於自己身上的魔障,這種魔障有時是如此的椎心,而使他在無數無眠的夜晚發出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囈語。
2
當蘇三抵達時,陳平正端坐在窗前,陰柔的月光洒在他那尿毒症所特有的浮腫臉上,彷彿塗著一層漆光,死魚般的兩眼呆滞地停在蘇三站立的門口,緩緩站了起來,當他移動的瞬間,他在蘇三心目中的影像迅速轉變且模糊了起來,最後他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蘇三以零亂的步伐昏迷般地走進室內。(我黑暗中的兄弟,大體而言,你仍是一個善良的人。)
「蘇大醫師,你好。」陳平做一唐璜式的欠身,按著蘇三的肩膀說,蘇三覺得這對尿毒症的陳平以及一度是個醫師的他而言,均是極致之諷刺。
「我不當醫生了。」蘇三近乎悲壯地說,「所以來你這裡看看。」他微斜著肩膀,避開陳平的按壓,臉上擠出一絲自虐的笑意,藉以掩飾他對陳平的逼視。
「啊——不當醫生了?」陳平露出些微的驚訝之色,但旋即重重地拍擊蘇三的肩膀,笑著說:「這是必然的,你不認為這是必然的嗎?我黑暗中的兄弟?某件事情確實發生了,但有誰能將它改變呢?」陳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激動,彷彿很早以前他就準備這麼說,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才有機會說出口。
3
「蘇三醫師,」一個病人邊喚他,邊從病房走廊的一側朝他這邊移動,臨窗遠眺的蘇三將眼光移到病人身上,他微微感到吃驚。在昏黃燈光下移動的病人軀體似乎正在逐漸膨脹擴大,他是一個血液病人,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你在想心事嗎?」病人近乎阿諛的說。「沒有。」蘇三醫師防衛式地回答。
「我打針的時間是不是到了?」病人問。
「好,你先回病房,我馬上就到。」
帶著病人的針劑,蘇三醫師走進更加昏暗的病房。病人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子,注視良久,然後抬起頭來,用一種古怪的聲調問蘇三:
「蘇三醫師,你想我會死嗎?」
蘇三醫師笑笑不置可否。在這裡,每天都有人在談論死亡。早上班代表要每個人寫一段畢業感言,蘇三想了片刻,想起陳平,想起他的家人,終於寫下「理想之必要,堕落之必要,聖潔之必要,卑微之必要,我無辜。」這幾個字。燦爛而必死的人生,我要俯伏在你的酒杯上吸飲,飲盡那最後一滴的殘渣,然後一如敗德的愛倫坡向世人宣告:「上帝原諒我,我是無辜的!」
「蘇三醫師,我在中學教書,看過不少年輕人,」打完針後,病人仍舊纏著蘇三,敏感的蘇三立即察覺病人正處於一種模糊的恐懼狀態中。「你相當特別,你好像心事重重,我覺得你也許不當醫生比較好。」病人的兩隻眼睛在多肉的眼皮下閃出些許老師稱許學生的光彩。
蘇三醫師的臉上露出一個不負責任的笑。「我不當醫生,又能做什麼呢?」七年的歲月就是一段充滿無數追逐與逃亡的辛酸歲月,他只追逐那些能夠滿足他病態思想的人和事,最近且悍然拒絕了一門頗為光彩的親事,給家人很大的刺激和難堪。
是夜,在值班室昏睡的蘇三醫師拿起響個不停的對講機,耳機中傳來值班護士急促的語聲:「蘇三醫師,xxx室的那個病人全身打顫抽搐,你快過來看看。」
當蘇三抵達時,病人肥胖的身軀正在病床上上下下顫震不已,口中發出困獸般含糊的低吼聲。《大法師》中的琳達立刻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恍惚之間似乎受到了某種召喚,蘇三以一種潛泳之姿走了過去,一邊叫護士準備急救的措施,一邊用手緊緊按住病人的手臂,就像抓住自己的生命般用他所有的狂熱去握牢一條生命中的邪魔。他可以感覺到,在他雙手壓制下的病人體內似乎有某種狂怒且形將爆裂的邪惡東西在和他對抗。在這個時候,醫療術黯然隱退了,一切都讓位給那原始而不可知的,隱晦而乖戾的劫魔。蘇三在夢魘中曾數度與「它」謀面,如今又在這個病人體內依稀辨認出它模糊的輪廓來。他兩眼散發出瘋狂的熱焰,更靠前逼視它,於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繼之是一道憤怒的血柱,迅速地自病人的口中噴出,灘在蘇三消瘦的面頰上,蘇三用舌頭舔了一下,那種溫熱、濕黏的腥味讓蘇三有一種泫然欲泣的衝動。
「蘇三醫師,你想我會死嗎?」每一個人都會死的,我現在正看著你一寸一寸地死去。蘇三醫師,我看過的年輕人很多,我覺得你也許不當醫生比較好,我不當醫生又能做什麼呢?「蘇三醫師,針拿來了。」蘇三接過護士手中的針,刺入病人的肌膚,疼痛再度令病人以震顫的手臂瘋狂地猛擊蘇三的胸部。注射以後,鮮血仍不住從病人的口中湧出,蘇三醫師遂用開舌器奮力而殘忍地扯開病人的牙關,一顆門牙掉了下來,病人發出無意識的怒吼,蘇三繼續用力。上帝原諒我,我是無辜的。
(「蘇三,」罹患尿毒症而陷入意識模糊狀態中的陳平突然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死魚般的眼中露出凶光,咬牙切齒地說:「你是洗劫我靈魂的兇手,你中了邪,你的名字將永遠受我的詛咒。」)
蘇三終於敲開病人的牙關,將手伸進病人的口中掏出污血和斷掉的牙齒。湧出的血勢逐漸緩和下來,像格鬥後的勝利者,蘇三拭去臉上和手上的血跡,然後用手電筒探照病人的瞳孔,病人放大的瞳孔和蘇三做瞬間茫然的對視,蘇三立刻避開它們。他此時才察覺到病人的眼角不知何時垂著兩行清淚,是屈辱?是控訴?是詛咒?蘇三永遠不得而知。暗風吹著雨絲飄進寒窗裡來,却後餘生的蘇三以贖罪的心情溫柔地拭去病人的淚跡,拔掉開舌器。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停頓了下來,病人的上下牙關兀自開著,散神的眼睛也兀自睜著,似乎還想努力爬起來說話。
(「蘇三,」洗過腎,意識恢復後的陳平,沉思般地望著蘇三,「我在失去控制時,曾經痛罵過你,詛咒過你嗎?我好像中了邪。蘇三,如果我曾經說過對不起你的話,希望你永遠忘掉它,那不是我的本意。」)
蘇三用白被單將病人的臉蓋上,折回醫務室,寫他的死亡記錄。
4
陳平從厨房中端出兩杯咖啡,放在桌上,加糖,一邊攪拌,一邊注視著咖啡中的漩渦。「蘇三,你仍舊喜歡——沈思?」陳平忽然抬起頭來,側著臉問:「我是指耽溺於其中的那一種——」他的臉大半隱藏在暗影中,蘇三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口氣就好像是在問蘇三:「你仍舊耽溺於自慰嗎?」這句話令蘇三覺得相當不自在。有一次,陳平在大庭廣眾中逼問他:「蘇三,你自慰嗎?」蘇三支吾地說:「根據金賽博士的報告,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狡黠的陳平近乎兇狠地截斷他的話:「不要拉別人來做自己的替罪羔羊,我是在問你——蘇三,你自慰嗎?」蘇三終於屈辱地點點頭,慢慢退縮到自己濕黏的內部。陳平,我黑暗中的兄弟,你不應該掏出我心中的爛泥,然後抓著我不放,逼我去注視這堆爛泥,這就是你的罪孽。
陳平滿意地點點頭。「你還記得我們在月之夜喝酒的那個晚上嗎?」蘇三當然記得。那時他剛剛畢業,带著一種逃離惡魔島的興奮,與陳平在天琴廳和兩個一度認識的藝專女孩遭逢,彼此窮聊一陣後,蘇三提議到月之夜喝酒。在鼓噪音樂、邪惡燈光與粉雕少女容顏的誘激下,蘇三血中的病態素質又被觸動了,他在剎那間興起意欲擁抱整個人類,哭泣著親吻大地的激烈情懷。
「我是獵人格拉卡斯,」蘇三將酒杯的藍色高舉入燈光的紅色中,低沉著聲調向鄰座的藝專女孩宣稱。
「格拉卡斯?」
「對,就是格拉卡斯。讓我們為這位黑森林中的偉大獵人乾杯。」女孩好奇地舉起酒杯,跟他乾了一杯。
「有一天,他因為追捕獵物墜崖致死,運送他靈柩的船隻却迷失在人生的大海上,使他的靈魂永遠無法返回他的故鄉。他曾經嚴厲地檢視自己的過去,他是一個稱職的獵人,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落此下場,他是無辜的。」女孩聽出他話中的暗示意味,又跟他乾了一杯。但蘇三却悽然了,他因提及獵人格拉卡斯而自溺於他所孕育的哀愁氣氛中。
酒越喝越多,周遭的景物逐漸飄盪起來,幻化成一圈圈的泡沫,連陳平和另一個女孩也墜入泡沫中,他只聽到他們模糊的語聲,女孩有點醉了,她將身體更靠近蘇三,蘇三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從來沒有說過的秘密。」女孩微搖著頭,又喝了一口酒,部份長髮遮住她酡紅的臉頰。「我要做一個唐吉訶德,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她說這話時,將手伸在臉前,五指伸開,像一個舞者。蘇三真想近前吻她,最少是吻她的手,to touch the unreachable star。
於是兩人又為唐吉訶德乾了一杯。「這裡沒有唐吉訶德,全世界的唐吉訶德在二十世紀初年都已自殺身死,」蘇三喃喃地說:「這裡只有獵人格拉卡斯,妳的夢想註定是一場挫敗的戰爭。」如果他是唐吉訶德,他就會捧住女孩的手,讓所有聖潔、高貴、華麗的辭藻像白鴿一般自他的嘴裡飛出,然後給她一個無邪的吻。如果他是薛西弗斯,他會終生隨侍在她的身側,去做推石頭的工作。但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獵人格拉卡斯,莫名其妙地被阻於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外。
酒店關門後,兩個女孩的興緻正濃,他們又到圓山飯店前的草坪上看月亮,然後步行到板橋女孩住宿的地方睡覺。第三天,蘇三就到他今天離開的醫院服務。
「這註定是一場挫敗的戰爭,不管你是唐吉訶德,薛西弗斯或格拉卡斯,結果都一樣,為什麼你在指摘別人的時候就不會有片刻的懷疑呢?」陳平冷峻著臉說。
5
「我不當醫生是有原因的,」蘇三在留給院長的信上這樣寫道:「八年前,考取台大醫科對高中生的我來說是一項艱難的使命,這項使命在我考取後實際上已經完結。七年來,我一直在沉思默想,我必須賦予自己一個更艱難的使命。」除了陳平而外,也許再也沒有別人能夠了解這點。
「蘇三,」一團和氣的住院醫師透過寬厚的鏡片,望著剛到內科某病房見習,顯得有點懶散的五年級時代的蘇三說:「XXX床的病人是肺癌的末期,可能會在這個禮拜內死掉,你沒事的時候就多多注意他,有什麼異象趕快過來告訴我。」
此後數天之蘇三,遂在心裡懷著某種震顫的隱密快感,密切注意這位病人。他像一個印第安守望者般不露聲色,静静地等候他的獵物——死神的現身。
有一次,蘇三站在病人的床頭,熱絡地找話題和病人交談,為病人倒茶,病人只是陰鬱地看著他,在喝了一口水後,把瘦弱的手放在蘇三的肩膀上,說:「我死後要把屍體捐給台大醫院做解剖研究用,到時候你會不會去看?」
「我一定去看。」出於一種悽然,蘇三反抓著他的手說,他從未對一個陌生的同類興起類似此時的幽悵情懷。最近蘇三經常到病理科的地下室觀看屍體解剖,當剛死不久的病人屍體赤裸裸地從冷凍庫滑落解剖台的一瞬間,那種仰泳的姿势及碰撞聲即深刻地呈現出人生的滑稽態勢來,一具完結的生命竟然是以這種笨拙的方式來表露他死前所簽署的高貴情操?蘇三整個人就這樣跌入生命的種種矛盾衝突中。
數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陷在一個坑中,但他相信,這種存在的受挫是暫時性的,有一天他必能躍出這個坑,從連綿不絕、互古無言的宇宙中解放出自己的生命意義來。他像等待果陀一般等待著那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人生理念,它也許是天堂,也許是地獄,但它却一直停留在預言階段,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
從四年級開始,蘇三即開始接觸病人,面對各種破碎的生命,其中某些東西在不知不覺間被强化了,他需要尖銳的生命態勢來填補這段等待的空檔,暫時性的存在,而唯有血淋淋的場面才能滿足他靈魂無饜的索求。他經常眼中發出狂野而悲壯的光芒,行走於病人的血泊中,密切注意著每個即將死去的病人,這些生命態勢似乎都在向他揭示什麼,表露什麼。
在這些生命態勢的反撲下,蘇三斷斷續續寫了一些自我剖析的習作。在一篇定名為〈玩偶的微笑〉之習作中,蘇三以下面這段話做為開端:
「有一天,自一道斑駁的圍牆後面,我慢慢地浮起來,像一隻蝙蝠般無聲地飄過牆。於是牆外的空中进出一張美麗的網,沉默地圍我以千絲萬絲,我乃掉進陷阱的溫柔等待中。
金色的人面蜘蛛一如微笑的玩偶,興奮地自網中向我彈射過來,擁抱的痛苦使我閉起眼睛,一幅慘綠的圖案遂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攤開,就像一瓶綠色顏料憤怒地潑在黑色的牆上。」
在習作之時,蘇三但覺得自己內部有一股濫情式的熱潮,想要揭示什麼,表露什麼。寫完數天,那股莫名的熱潮消退之後,在嚴厲的檢視下,蘇三發現這篇習作乃是對他與陳平之關係探討的試圖。蘇三承認,他與陳平的關係是以矛盾的,晦而不彰的方式出現在這篇習作中,尤其是結尾那段:
「車掌哀怨地說:『沒有人叫你來的,你不應該怪誰。』於是我自車門被拋出。
然後,我如願以償地看到自己被吊死在一棵高大的喬木上。」
這段文字顯得相當突兀,蘇三將它歸於習作不可避免的缺點。
6
第一次認識陳平,是在兩人彼此都熟悉的友人老張的家中。是時之蘇三,正擱淺在情緒的低潮狀態中。兩年前,考取台大醫科時心頭的那把熱火,在絢麗的燎原之後,只剩下一絲火花,以疑懼之微光,在他腦海深處的暗叢中徒然地翻飛掩映著。他和老張等人像野狗一般流落在充滿陽光和女人的街頭,過著不知今日何日的生活。
蓄著長髮,留著短髭,黑衫長褲的陳平,在初次見面時,毋寧是給他幾分輕浮與邪惡味道的,唯獨他的眸子,透露出一股毫不妥協的瘋狂熱焰,似乎準備隨時向任何人挑戰、責難和召喚。
有一天,當大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挫敗中時,陳平說話了:「我們都在等待懲罰,等待人生種種劫難和煉獄的來到,但真正的懲罰,真正的煉獄,真正的劫難卻似乎永遠預期不到,我拒絕再這樣自我貶抑下去。為什麼我們不能自己設計人生的煉獄和劫難,然後像實驗的老鼠般自己光榮地跑進去,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發生?這是一項艱雄的使命。我們不是淑女,我們不能在沒有接受嚴厲的考驗之前,就以為自己是純潔的。我們需要具有動機高貴的老鼠來打開悶局。」
由於彼此生命基調的類似,蘇三與陳平很快結為知交。在輝煌的美名下,他們像老鼠一般在自己設計的迷宮裡摸索遊竄。在生命意義的召喚下,他們恣意地揮霍生命,試圖去繫住那瞬時即逝的激動,那不斷流失的生命洪流,賦予它們某種不變的形式。然後在彼此抗衡的張力和顫慄中,他們感覺到、觸摸到了他們心中那難以言說的悲痛。每當兩人深夜搖晃於紅磚道上,陳平兀自不信地高唱他那一首〈狼之輓歌〉時,落在後頭的蘇三總是感動得眼裡飽含淚水,而加緊脚步趕上他。
「蘇三,我們是黑暗中的兄弟,」陳平經常如是說,「雖然你將來要當醫生,我要當工程師,但設若此時我們將各自的生命拉住,彼此互換,則結局將是一樣的。你相信它會一樣嗎?」
「成功只有一種,但挫敗却是多樣的。也許有一天,我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挫敗中,蘇三自蘇三,陳平自陳平。」蘇三如是回答。
7
「蘇三吾兒知悉::
今你遠行,依我囑咐,到台大醫學院唸書,所望你能體會雙親勞苦,秉承『安份守己,讀書最樂』的古言,刻苦勵學。你母親自你離開台中後,時時想北上探望你,唯恐妨礙你學業的進展而作罷,你應經常寫信回家,安慰你母親,此亦為人子之道也。今隨信寄上一千元匯票乙張,宜省吃儉用。念茲,念茲
父示。」
甫來台北不久的蘇三,在窗前展讀父親的來信,心中有寸寸的酸甜。父親與母親只是都市陋巷中的一對貧賤夫妻,他們給蘇三讀書的機會,為的是什麼,敏感而自閉的蘇三是永遠無法忘懷的。每當他看到來自雙親眼中那種挫縮的眼神時,他都恨不得膝行在他們脚下,以心中的怒潮將整個大地掀開來,向世人揭示什麼,或者指控什麼。
在秋天的午后,這種情緒又以波濤的方式出現在蘇三眼前的黑暗大海中,他懷著感恩的心情跪伏在床上,讓這洶湧的波濤拍打他,淹沒他,滌慮他。
何以當他檢視自己的過去時,看到的只是屈辱和挫敗的影像?無數年前的中秋夜,那個在台中公園中抱著一大包煙火,一邊羞澀地向賞月的遊客兜售,一邊驚嚇地躲避警察追趕的瘦弱的小男孩已經死了嗎?當他抬起頭來,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他在想什麼呢?他知道這個中秋節之後,還有種種人生的劫難在等著他嗎?他敢於和它們抗衡嗎?
良久,蘇三從宿舍的床鋪上爬起來,在他抽屜內不為人所知的隱密所在,用原子筆寫下「不負倚閭殷切望,榮歸有日報親恩」十四個小字,然後帶著書本和筆記簿,以亢奮的步伐到普通教室去上他的「普通動物學」。
(一九七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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