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217 碎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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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罪惡是出於情慾,有的則來自邏輯。

有一天,當蘇三從某個陌生的地方離開時,眼裡竟然流露出一絲遲鈍和少許混濁。他用木然的眼光瞟了油漆剝落而且顯然帶有魚腥味的招牌一眼,遂騎上摩托車,任黑髮飄浮於細雨底迷茫中。北臺灣沿岸的細雨給蘇三予一種誇張與黏膩的感覺。

「你真的無法定下來嗎?」

是的,林潔。妳對我的了解就像我對火星的了解一樣,而我個人對火星深覺抱撼。

蘇三加足馬力,身體微向前傾,整個人和摩托車飛於尤加利樹青翠的系列中,猶如一匹自足底馬在荒野中之默默奔馳,他留著短髭的下巴在風中顯得有點固執。

當愛妳成為一種賭注,當愛妳成為一種賭注時……一隻屬於故鄉底鷺鷥適時地以恬然之姿出現在蘇三的視野中,無端地勾起了他太多鄉思的溫情。林潔,我像避開徽章一樣避開妳父親的地位,以及妳的清白。

「蘇三。」

「林潔。」

第一次遇到妳時,我已蓄起長髮,留著短髭,並且穿了一件花衣服。妳的天真帶給我太多不安和惭愧。我的眼睛似乎就這樣逸往無限遠處,然後慢慢垂下眼簾,隱去我堕落的靈魂。一百個風塵女郎之豐腴亦抵不過妳底無飾的笑臉。

駛進山區後,雨勢轉而加猛,被打濕底衣服沾於胸腹,透涼蘇三的心。下吧,下吧,蘇三竟謙卑地期望起雨來,希望在他二十三歲時,在這異鄉的無人山區中,能夠對他有所責備。

屬於十四歲的一次凌晨五點,剃著光頭的蘇三,在二十燭光燈泡的昏黄下,翻開從舊書攤購回的唐詩三百首,用還分不清性別底中音唸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遠處傳來荒雞的叫聲,用手支著無鬚下巴的年輕蘇三,感染了詩詞的哀怨氣氛,想起隔壁阿鳳的大眼睛,遂站起來踱室而徘徊,………蠟炬成灰淚始乾。

進入士林市區雨遂停止,蘇三在路邊的攤販處購了一杯檸檬汁。

林潔,喝下這杯,我們之間就算完了。

不遠處的唱片行將喧囂傳來:I beg your pardon , I never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 ……小販皺起眉頭,蘇三乃將一元硬幣按在玻璃圓柱的頂端上。

我說我們去看荷花,妳笑笑。走在你的身後,伸出蒼白的手,欲將它歸於妳微傾的頸項,雨打在我的手背上,我才發現雨已下得很濃。

妳投下一枚碎石,在池中激起一片漣漪,我乃再製造一個,來越過與包容妳的。

「你很aggresive。」

我搖搖頭。林潔,從某個層面來說,妳錯了。在那個層面我的侵略性是很抽象的。

一列火車把蘇三和幾輛車子擋在平交道的柵欄外,陽光再現於濕漉的柏油路面,蘇三掏出墨鏡戴上,近似哀傷與惡意地把頭低下。

以前有一個女孩子,用放在我臂彎裡的手去愛撫另一個男人的面頰。我只好回家看小說,然後躺在床上,模仿某人的口氣說:「把妳不潔的血從我的刀尖上挪開吧!」林潔,我的侵略性是很抽象底。

當我對真實產生懷疑與恐懼,我本欲覆蓋妳,一如陽光之覆蓋大地;本欲在妳面前哭泣,一如十四歲之小男孩。結果在一陣無謂的騷擾後,妳額頭可怖的憂傷昭彰了我的劣跡。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妳一目了然的清白。

林潔,妳的清白對我來說是一種難堪的責備。

蘇三的摩托車此時跟在一輛計程車的後面走走停停於中山北路,計程車內必然是香氣橫溢的,因為裡面坐着一位濃妝艷抹的女人。中山北路是實在的,女人亦是實在的。蘇三經常如此確認。

何以中山北路之外會安排著一切抽象與不實在的東西呢?林潔,設若妳是一把刀子,而我拿來刺入我的心中,那種痛苦是虛偽不實的;設若妳對我的諾言表示接受,一如表示你的清白,則二者的差別等於零。When the body speaks truth, it’s always love。上帝是抽象不實的,黎貞娜則是實在而具體的,齊克果有時也如此確認。

計程車裡的女人舉起織細之手,撫一撫她的烏髮,蘇三望着她的動作,憶起了一次無言地可觸摸的歡樂。由於對人生之條件感到嫌惡與難過,此後之蘇三遂成為一冷漠無情之小布爾喬亞。

某次黃昏在回家途中的高中時代之蘇三,遇到一群女校學生,竟無來由地產生陣陣羞赧,低下頭來承擔她們放肆的笑,久久始能抬起頭來,他的眼裡有著太多夢幻般底憂鬱。當天晚上他背了這樣的一首詩;「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

在羅斯福路底紅燈之下,蘇三用手整理一下蓬亂底黑髮,摘下墨鏡,露出眼裡殘餘著底那一絲遲鈍和少許渾濁。

「我厭棄機會主義者。」

「不要太自以為是地責怪他人。」妳說。林潔,即使妳無飾的笑容緩和了我內在的衝突和痛苦,但依然無法改變它們,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它們是否是與生俱來的,在寬懷與幸福的名義下,既然我自願權充一項微薄的犧牲,則自我的凌遲徒使一切變得徒勞無益。由於羞惭,我乃將我的人格切成片片,化整為零地嵌入各個陰暗底角落,即使將它們再凝聚在一起,也無人能辨認出它原來的面目。

「我對世人所謂的罪惡,沒有恐懼和憎恨。」

妳不解地看著我,眼裡流露出令我疲憊的正義與公道。林潔,妳是無率的,但我們之間相差何止於十萬八千里?

越過雅禮補校的站牌,摩托車的速度緩慢了下來,顯出某種遲疑,蘇三竟怯於回到他自己的住所,經過兩次不太真實的考慮,摩托車已折入新生南路,一種對自己感到徹底失望的悲悵,使蘇三加足馬力,衝馳於行人稀落的單行道。

林潔,原諒我。我實在缺乏分辨抽象與具體的能力。

(一九七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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