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必須陣痛,卑微的花兒始得開放。
在他懂事以前,世界對他並沒有敵意,他依稀記得,在童年的殘夢中,他是快樂的。當他逐漸顯露他的才智時,他就被置身於他人的希望與讚美之前,但敏感的他亦隱隱覺得自己同時被包圍在猜疑與責難的暗示中。父親的自負與陰鬱猶如一種不可改變的基因,重新出現在他的身上。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當他向家人宣佈自己以第一志願考入臺大的訊息時,或坐或站的家人沒有一個改變位置,他從懂事以來就被期許不能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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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的國文老師說他讀錯了系,勸他轉系,他以一種幾乎已經定型的自嘲口氣說:「不管我將來做什麼,我都是非學院派的,在我想像中的臺大並不是高級職業介紹所。」家人期許他成為一個有名望的中產階級,但他暗自希望自己會變成一個對社會有最大用處的人。也許他認為中產階級這個目標太過庸俗太過容易,他需要賦予自己一個更高尚更艱難的目標,才能滿足自我。
他參加過幾次郊遊和烤肉,但他發現這種將大家擠在一堆的團體活動只適合於具有綿羊性格的人;他也參加過幾次舞會,但在舞會中他必須使身體保持柔軟,並且彎曲他的膝蓋;這些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難堪而過分的要求,因此他選擇了孤獨而寂寞的角色,像獅子一般,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檢視他體內奮激的血液,默默地越過泥地和亂叢,雖然他不曉得他的方向是否正確,但他知道他必須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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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度分工的文化模式裡,為了避免自己成為社會機器的小齒輪,成為統計圖表上的一個數字,他試圖去尋索有別於此的人生意義。當他攤開古今中外哲人名士的嘔心之作時,一個浩瀚無垠的世界遂呈現在他的眼前,明淨一如夏夜長空,幾顆耀眼的寒星似在對他做無聲的呼喚。
於是他如北冥之魚將自己沉浸在博大的理論觀念及優美的小說詩篇中,他以十年的時間自期,希望有一天能化而為鳥,成為傑出的業餘作家,用他的筆寫出他心中的塊壘以及生活於同一時空下人們的歡樂與哀愁,他深深覺得這是他個人興趣及自己對社會的職責所在之處。
班上的同學將他視為分歧分子,他以冷然回敬他們的不解,他的眼光只朝著一個方向看,他知道他的成功是可以預期的。
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慢慢發現臺大的學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優秀,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是知識的鸚鵡,帶著片段的、不連貫的、枝節的文化摘要到處呀呀叫,討人喜歡;他們對事情的看法也往往流於膚淺、暧昧、猥瑣或者武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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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學期,為了生活,他必須一星期連趕四夜的家教;為了應付如排山倒海而來的考試,他必須經常開夜車開到天亮。當他在凌晨從書桌旁站起來時,他第一次感到無力感是什麼;當他在燈光昏暗的考場內,看著一排排面如死灰的同學時,他也第一次學會應該同情與諒解他人。面對著那幾乎可以釘成一本書的考卷,他已無暇想及自己的身世和抱負,墨跡猶如淚水,他彷彿看到原本屬於自己的世界正急遽地從自己眼前消失。
人生就是如此嗎?是誰為我們制定了這張無法改變的藍圖?他覺得這並非出自他的自由抉擇,他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推向一條預言功利與庸俗的道路。當他用他含憤懣與哀傷的眼光冷然四顧時,他為很多類似的問題找到類似的答案。
這個從小就被期許不能失敗的人,在預知某種足以粉碎他的無形力量後,他目不轉睛地逼視這股力量的來龍去脈,終於發現他最大和最後的對手正是他自己以整個社會。於是他將卡夫卡、勞倫斯、齊克果、畢卡索等束之高閣,轉過身來,面對自己及整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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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勢所造就出來的英雄,給人一種豪門闊少的印象,真正的英雄乃是能創造時勢的人。非洲有一種女人,為了便於彎弓射箭,只好割去自己的乳房,這是一種削足適履似的遷就,他發現在「適者生存」的教條下,很多人自我雕塑、修正及加工,而成為投人所好的商品。
何以當赤貧者的碗裡盛滿了怨恨,而我們呼籲要使他們離開他們所厭倦的泥沼生活時,他們會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你,而且害怕得發抖呢?一種安於現狀,對陌生環境感到恐懼的苟安心理,竟如瘟疫般從生活舒適者的身上蔓延到這些一無所有者。
他從小就被教導每一個人在社會上都有一個特殊的角色等待他去扮演,為了羣體的利益,不管你扮演的是達官顯要或者販夫走卒,你都必須專心扮演你那個角色。而且為了避免你見異思遷,社會為每個人的人生都設計了一套繁瑣的迷宮遊戲,使你在裡面疲於奔命。
他不甘心被擺佈,不甘心成為黃俊雄手中的史艷文,成為一個玩偶英雄。既然他最大的兩個對手是他自己及整個社會,那麼在或此或彼的抉擇中,他選取社會做為他最後的對手,他要向整個社會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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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個社會是不義與錯誤的,他拒絕做這個社會的基石,拒絕去擁有石塊般的無言和幸福。他為自己與整個社會的距離感到痛苦,而這種痛苦唯有經過獻身於改造社會才能獲得解脫。猶如齊克果為十九世紀人類淺薄的良知帶來困難,他必須為這個社會虛幻的幸福帶來痛苦,當痛苦成為大家共同的遭遇,成為折磨整個社會的鼠疫時,這個社會才會讓步,重新尋求在適合於它的磐石之上,重新訂立自己的幸福標準和奮鬥目標。
雖然他的學業逐漸荒廢,作家的美夢逐漸黯淡,他幾乎已經一無所有,但他却有某種奇異的信心,他非常珍惜這個信心,因為它是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贖回的原本應該屬於他的東西,信心對他來說是一種毫不妥協的瘋狂賭注。
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在無邊黑暗的東方天際,有數顆璀璨而瑰異的巨星冉冉升起,預言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而其中有一顆星就是他自己。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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