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214 雨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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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A提起行囊,A的父親撐開傘為他遮雨。父親身體的溫熱如是逼近,使A覺得有點不自在。父親緊握傘柄的手呈銹銅色,在雨景的模糊中顯得格外清晰,有時甚至輕觸到A的面頰。A乃將面頗悄悄挪開,幾滴雨絲遂浮現於A粗糙的髮端和左肩,父親終於又無言地靠了過來。

也許在剛開始的時候,A和父親都試圖打開存在兩人之間的沉默,父親且一度露出沉思的樣子,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話題。但現在兩人均已暫時放棄這個希望,雨越來越大,沉默變得較易忍受,地上的積水潤濕了父親和A的鞋襪及褲脚。

在騎樓下,父親將傘闔起,臉上露出隱約的笑意,類似自言自語地說:「不知臺北有無落雨?」

剛剛脫離掉父親溫熱籠罩的A,微微有些凉意,側過身來,將手搭在父親微陷的肩膀上,父親終究是被雨淋濕了。A略顯茫然地低頭注視自己的手,說:「可能有落雨,臺北經常如此。」騎樓下的人很多,兩人就從他們之間穿巡而過,父親堅持要替A提一個行囊。

進入車站後,父親至櫃臺處買了一包香煙,拿一支給A,A為父親點火。

火車還未進站,父子兩人就斜靠在牆壁上,悠閒地抽著煙。A默默地注視著廣場前展開的街道,雨中的街道有一種純樸般的静謐,A任憑自己的眼光隨意瀏覽這塊自己宗族十代歡笑與悲哀過的靜謐土壤,感到有點陌生和驚訝,身旁的父親似乎亦陷入同樣的沉思中。A不覺多抽了幾口煙,某種不易察覺的奇異慰安遂自A的心底慢慢升起,他有擁抱這塊靜謐土壤的衝動。

「聽說你在臺北生活不太檢點……」父親用一種試探的口氣問著。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使A有點窘迫地搔搔頭髮,父親即又釋然地說:「功課要緊。」A本來希望能夠有所解釋,但父親不給他機會,也許他亦不願面對A的某些問題。然後父親拾起雨傘,像一個自足的老人做出要走的樣子,A只好向父親告辭。

阿堂打出「七索」,A將牌一推,,從桌面上站起來,時間已是凌晨二時。

告辭阿政後,A和阿堂及阿梧三個人從民生東路盡頭寂靜而森然的幢幢公寓中蕩了出來。剛落過雨的路面有點濕冷,溝邊的野草顯出不勝負荷的樣子,一盞街燈在路的盡頭散發出輝和矇暈的光芒,隔著層層寒意,A覺得它好似永遠無法企及。

折入撫遠街後,阿堂斷斷續續地哼著一支凄婉的小調,阿梧則依聲附和,並順將一朵敗落的野花踢開路面。稍稍落後的A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阿梧裹在毛線衣內頎長的背影,從初一認識阿梧到現在已經快十二年了,人生能有幾個十二年呢?歲月的飛逝使A有著太多的感傷,他不覺拉緊衣服,似乎為了回味不再的童年而加緊脚步趕上他們。

三人在麥克阿瑟公路的橋下分手,A獨自踏上闃無一人的基隆路。來臺北這麼多年,似乎都陷在一個沒有方向與出口的坑中,最近A隱隱覺得就要跳出這個坑了,但這足以改變自己一生的一躍是何其艱難,A感到有點恐懼。一個被耀人的霓虹所目迷的心靈,當他再看到青草的嫩綠時,還會為其感動嗎?異鄉迷濛的夜色使A覺得不知所從,他低垂著頭,任憑因堕落而自虐的陰森樂趣凌遲著自己,凌晨的平旦之氣,總使他為自己的身世和抱負而感傷落淚,有時甚至會激動得睡不著覺,躺在床上以贖罪的心情等待黎明的到來。他經常在黑暗中注視自己,猶如注視黑濕枝頭的一朵花瓣,飽受風雨摧殘之後,仍能傲然地綻放。

細雨又濛濛落下,幾輛計程車試圖接近他,但A仍固執地在雨中走著,好似要讓雨來見證他的狼狽般。何以每次一錯過新生的契機後,它又馬上變得如是遙遠呢?在百般無奈中,A竟高聲唱起歌來,歌聲中隱隱有些悲婉的意味。

和Y看完電影出來,西門町已是一片雨幕。A撐開雨傘,將兩人藏在傘下,傘下的世界寧靜而溫暖。有人說雨能增進愛情,但A只風聞過愛情這個名詞,至今仍無法確切地了解它的含義。

在幾次輕觸到Y的身體後,Y變得溫婉而若有所思,這雨來得太突然了,遠超乎A所希冀的範圍之外。但A對此並不執著,他之所以將手搭在Y的肩膀上,只是在盡他做為一個男人的責任而已。

Tell me must I go now。A在心裡無聲地輕哼著。

Y建議找個地方坐坐,於是A收起雨傘,向滿街的計程車揮手,然後在一家頗為講究的餐廳門口停車。A的揮霍無度一直令自己感到驚愕,而他也一直在不斷的對自我感到驚愕的情況下過活。生活是多麼不易而且無趣,看著滿坐的社會賢達,A聳聳肩膀,啟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聲調說:「我好像比妳老了十歲。」

Y試圖對如是陌生的環境顯出自在的神態,但那只是在增加她的惶惑而已。A不禁開始憐憫起Y來,雖然真正需要接受憐憫的也許是A自己,而憐憫別人的好處就是可以忘掉自己,於是A開始認真地微笑,並且對Y表示明顯的關懷與呵護,幾乎是完全屬於不求回報的那種。

窗外的臺北之夜有點陰濕,A像一個精明的鑑賞家,隱藏起犀利的眼光,以閒散而略帶好奇的神色來回地注視著窗外的雨景和Y微暈的臉龐。這就是愛情嗎?A對此並不執著,他只是想知道人家所說的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已。

送Y回家後,雨仍舊下個不停,A走進一個公共電話亭內避雨,街道上的車子夾著水聲飛駛而過,A斜靠在冥冷的油漆過的鐵板上,像一個沒有指針的錶面,一件早已失落的東西般隨隨便便地擺在那裡。一對情侶在走過電話亭時,從傘下對A投來訝異的注視,女的且低聲輕笑。A的眼眶不覺逐漸發熱,然後打開電話亭的門扉走進雨中,在冷顫的瞬間,他恨不得抓起整個潮濕的土壤,以心中之怒潮使之高舉上揚。大地,守護你我的神祇在那裡呢?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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