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兄弟姊妹，請允許我如此稱呼你們。看在我們同是同類而且一齊生活得這麼久的份上，也請允許我在你們面前謙卑地使用一次做為一個人的權利吧！基於這種權利，我要不客氣地說，當我發現我和你們之間出現某種無法挽回的決裂時，我原本是希望讓你們從我眼前消失的（請相信我），但如此一來，勢必大量減少地球上人類的數目；這有違上帝造人的一番雅意，而且也與我一貫信持的博愛精神大相逕庭，所以我只好自己從你們眼前消失了。
你們不必為了「感激」我，而因此向我列隊誌哀，或者脱帽致敬，這樣難免會令人產生沽名釣譽之嫌，既然我已決心犧牲小我，一死了之，那就讓我無辜的靈魂永得安息吧！
當伊凡．伊里奇臨死時，忽然發覺他的死對周遭的人來說，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偶發事件，沒有人會因此受到感動而痛不欲生，自己不禁悲從中來，為自己的孤獨與人類的自私而放聲痛哭。雖然我為我的死籌劃了很久，但我從不敢奢望自己的死會比伊凡．伊里奇高明多少，所以，親愛的兄弟姊妹，你們還是照常做你們自己的事吧！有一天，當路上有個人倒下，你們會圍著他站成一個圓圈，品頭論足或者發表一段即席演說，只是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而且正在死去！
這是一種必然的決裂，這幾天我一直在喃喃自語。有人說，人生就像戲劇一樣，獨白是死亡的前奏。我曾花一些時間（上帝原諒我的虛擲光陰），對自己短暫的一生做了一次無情、嚴厲而且冷酷地檢視。我在這種自我檢視與反省中，我發覺自己被神聖、光荣、犧牲、知識份子的良心與責任這些字眼弄得很難堪（如果不是怕危言聳聽，我早就用「驚愕的憤慨」這個字眼了），令我格外難堪與憤慨的是，敝班是時正在舉辦一個舞會，我以不會跳舞為理由婉拒了他們，但他們卻拿「哪個大學生不會跳舞」這句話向我暗示，如果我不去，很可能就會因此而喪失大學生的身份。這是什麼話！上帝為我的正統身份做證，我是一個好學深思的青年。當天晚上，我（幾乎是含著眼淚）關在家裡讀雷威爾的《未來的世界》，我知道，他們的舞會越跳越好，他們會比我更像大學生，但我仍堅持我的憤慨，雖然我知道憤慨徒然使我自傷元氣而已。
憤慨令我產生懷疑。說實在，我早就對某些人產生懷疑了，基於對真理的信仰及敬意，我對所有的人類提出質問：是否有人為了虛榮或者其它目的，而說出令人無懈可擊的謊言、漂亮話？我毫不放鬆地逼視這個問題，結果幾至於崩潰。人們在街上走動，彼此交換著謊言和體面話，就好像賭徒彼此交換著籌碼一般，他們的眼中流露出一種善意而了解的眼光，好似這樣會保證他們的「意義」和「幸福」似的。在我和幾位「青年才俊」的多次閒談與爭論中，我發現我們之間甚至連對女人的看法都無法獲得一致，雖然我知道他們言不由衷，但他們卻令我無懈可擊。就在我忍無可忍欲大聲疾呼的時候，我適時聽到屋外溝邊一隻狗的叫聲。多麼安慰啊！一隻狗。親愛的兄弟姊妹，請你們試想一隻雄狗的叫聲吧！雖然有點中氣不足，粗鄙不文，但那畢竟是牠自己的叫聲，牠這樣叫並不是暗示什麼幸福或者表現自己的體面。既然決裂是必然的，那我無話可說，全能的上帝啊！如果我不配做為一個人，那麼請允許我進入狗的世界吧！
有一個法國人說：「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我曾被這句話深深感動。幸福對我這種人來說是太過遙遠，但我急於想知道自己是否有什麼責任。於是我花了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來研讀歷史，試圖從歷史中找出人類存在的目的與責任。我不必對你們隱瞞也不必過分自謙，我對歷史上的英雄一直惺惺相惜，而且曾一度深信自己對歷史懷有某種使命（上帝原諒我），但歷史卻令我感到心寒與憤怒，英雄一面受眾人的景仰崇拜，一面卻為各個人所遺棄。昨日的英雄會在明天孤獨地走上斷頭臺，只因為人們已經厭倦；當人們完完全全地了解到自身的利益後，卻又把它丢在背後，而頑固地衝向另一條充滿危險甚至預言毀滅的道路，只因為他們已厭煩了舊路。這竟然是可能的，人類的不義使一切都可能，因此也使一切都不可能。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好做的呢？
我並非一個心懷惡意或不自檢點的人，但請相信我，當你們說「責任不是一切，人還有幸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一生是註定要一事無成的。既然我無法做英雄，那麼讓我們為「幸福」乾杯，為「幸福」頌唱狂熱的讚美歌吧！
當杯觥交錯，絲竹爭鳴的時候，我以帶淚的微笑看著屬於自己的世界急逮從我眼前消失。如果我能預知我會有今天這種凄涼的下場，那我恐怕在往日連姆指也懒得動一動了，我不明白以前我何以會縱聲大笑，秉燭夜讀，或者和女孩子一起散步。當我全部的生命在剎那湧現於我的眼前，明淨一如夏夜的天空時，我的眼裡竟然飽含著淚水，因為我發現它是一個絕對的謊言，它什麼也沒有完成，什麼也無法完成，於是我只好埋葬自己。
親愛的兄弟姊妹，請允許我再一次謙卑地如此稱呼你們，然後把我這項微薄的犧牲呈現在你們的脚前，做為我對整個血淚世界以及對你們的最後抗議。全能而自私的上帝啊！為什麼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世界永遠不會因為我的死而改變什麼。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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