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人,他之所以繼續活下去,只是為了一個卑微的意義?他在等待别人的一句話或者一個手勢,等待他曾參與其中的一件瑣事水落石出,等待他不以為然的謊言被揭穿,或者等待他第一個兒子的出生,好使他的生命成為一個有頭有尾,得體適當的故事,讓後人在追述時沒有遺憾的感覺,而把他當做一種幸福的表徵。
是否有人,在臨死的一剎那產生莫明的追悔?但他已無由分說,上帝禁止他道出由祂所一手導演的人生騙局。一個人命運的帷幕總是被草率地拉上,他的後人忙著如何來使他的喪禮無懈可擊,竟沒有人注意到他正想掙扎起來,告訴他們人生的整個秘密,以及他對他所一向堅持的原則與理念的最後看法。
是否有人,他只能從別人眼中看出自己存在的價值,而對別人所給予自己的評價一直耿耿於懷?他之所以微笑或流淚,因為人們說這是一件應該微笑或流淚的事,於是他微笑了,他流淚了,他覺得他盡到做為一個人的責任了。當他年老時,他開始以自己在一生中沒有做過「錯事」而自矜,並且開始希望別人能從他的眼中看出別人自身存在的意義。
是否有人,他之所以繼續活下去,只是為了使自己能以一種比較艱難的死法死去?他對他的一生感到不太滿意,他在目前尚找不到任何使他撒手西歸的輝煌理由。但上帝對他的特別眷顧,遲遲未蒙「寵召」,也使他甚覺尷尬,因為他也無法找到任何使他繼續活下去的輝煌理由。看著別人一個個以其適當的名義死去,他覺得他已因一再錯過機會,而使死變得非常艱難。
是否有人,他覺得任何東西均不值人血的代價?當他看到別人為自由而流血,為革命而犧牲時,他伸出肥厚多肉的手去摸觸他們冰冷的屍體,為竟然有人輕視生命感到惶惑而驚異。他以對自己最方便的解釋來解釋這件事,希望那不是對他仍安然地活下去的譏嘲和抗議。
(一九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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