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札記25 希臘哲學家與奴隸
西元前四世紀,雅典城的戶口統計如下:自由市民二萬一千人,外國僑民一萬人,奴隸四十萬人。
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三位雅典的自由市民,幾乎談過了人生的所有問題,但却甚少談及奴隸。四十萬的奴隸不曾在他們追求「真理」的眼前閃動嗎?(1980年)
札記26 賭徒的悲涼人生
連續幾個月沉迷於賭博。
先是和同學或好友賭,慢慢地,賭桌上出現了陌生人。原是在晚上才賭,
慢慢地,賭桌上出現了陽光。
有時候,離開桌面,頭重脚輕地走到戶外,午后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痛,我輸了錢,睡眠不足,滿嘴煙臭,萬念俱灰,我多麼希望脚下所站的大地就是一張床,但床卻在千巷萬戶之外。有時候,口袋裡裝滿了在幾個鐘頭前還是別人的錢,這時候最好是無人打擾的深夜,我會慢慢踢著路旁的石頭或果皮,穿過小巷大街,走到一個雖然闌珊但依舊溫暖的夜市,吃一頓豐盛的宵夜,喝一點酒。然後再走一段路,此時的台北夜色,深甜得一如三十六歲的婦人,具有我最喜歡的情調。
在學期開始時,我辭去家教,而變成一名賭徒。當分數、愛情、思考、虛名、創作,甚至前途不再令我激動時,賭博成了我唯一能專心「投入」的工作。一個「工作中的賭徒」對生命抱持著什麼態度呢?
第一次玩梭哈,綠色的百元大鈔一張又一張自我的口袋掏出,它們很快就屬於別人。我覺得梭哈是殘酷的,因為它讓我面對一股難以駕馭的無形張力,在這股張力下,我的胆怯、猶疑、貪婪、驚惶暴露無疑,一場牌局下來,有如正做著被人追殺的噩夢,傷口就要进開,鮮血就要噴出時,適時地驚醒過來,虛脫在那龐大力量的陰影下。它讓我看到失去防衛的自我。
我必須重新獲得掌握自己的力量,我驅使我的生命在變化莫測的牌桌上一再毂悚,在不知的輸贏中,讓它熟習尖銳而快速的搏鬥過程。
慢慢的,我成了一個稱職的賭徒,面不改色地在有限的機會裡下賭注,與命運做勝負立見的一搏。
當我勝時,我希望那時候最好是無人打擾的深夜,我能獨自一人穿過大街小巷,走到雖然闌珊但依舊溫暖的夜市,犒賞自己一番,並且有節制地喝一點酒。夜色凄凉,路燈朦朧,就像那不可知的命運一樣,但我帶著小小的勝利穿過它們。(1980年)
札記27 圓滿的生命
大二的時候,我寄宿在通化街一條巷弄的黑房裡,那裡離台大是太遠了一點,我很少到學校去。
宿舍沒有窗戶,必須整天點燈。我在書桌前的牆壁上貼著齊克果、叔本華、尼采、佛洛伊德、卡夫卡、沙特的照片,,些照片是從他們著作的中譯本裡剪下來的,我天天和他們大眼瞪小眼,用以「自勵」。
有一天晚上,我忍受不住孤獨,到西門町幌盪。在西寧南路的轉角,紅燈亮處,我驀然瞥見一個帶著小孩加速穿越人行道的肥胖中年男子,他的下半身因左右扭擺而急速躍動著。在車聲、市招的霓虹燈及川流不息的陌生面孔中,我忽然覺得,我與這個現實世界的接觸太少了,貼在我書桌上的「眾神」,與這位搖臀擺腿的肥胖男子相比,都只能算是「不完整的人」、「殘缺的巨人」。
「什麼是圓滿的生命?」這位肥胖的中年男子也許無法回答,但答案就在他的身上。他有固定的職業,和心愛的女人結婚,在屬於自己的家裡,生了幾個小孩,愛他們,照顧他們,並看著他們日漸長大,換句話說,他有著「完整的人生經驗」。而我書桌上的眾神,六個裡面有五個終生未娶,了無子嗣;有三個長期閉門獨居,為社會所摒。而令我心儀的竟然是他們對「生命」的闡釋。
是夜,我坐在書桌前,面對牆壁上的眾神。我感到懷疑,齊克果如果和黎貞娜共締良緣,並且生了一打孩子,他還會在那裡「恐懼與顫怖」嗎?我深深地感到懷疑,但眾神默默。他們對生命的闡釋是否在教導我做一個「適應不良」的人呢?佛洛伊德「瞪視」著我,沙特則把臉(側面)撇到一邊去。
當時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仍陸陸續續地閱讀他們的著作。直到我娶妻生子後(也許我沒有讀通他們的著作),我妻子的笑臉,孩子的哭聲,把佛洛伊德和齊克果等人擠得靠邊站。夜深人靜,特別是我失眠的時候,我坐在桌前的燈下,想起當年在通化街獨居的日子,想起牆壁上至今仍熟悉的眾神……但他們却如受創的情人,不容我辯解地急速倒退,我心酸地發現,我已不是一個「適應不良」的流浪漢。(1981年)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