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記22 病理解剖實習
一位得不治之症的醫師,不顧家屬的反對,生前立下了死後捐出遺體,供院方做病理解剖的遺囑。
某天早上,他真的死了,遺體被冰在檢驗大樓地下室的冷凍庫裡。接近中午時,我們被叫到地下室的病理解剖室「實習」——觀看病理解剖。
地下室內燈火通明,磨石的解剖台刷洗得非常乾淨。大夥到齊後,解剖助理打開冷凍庫的門,將手伸進那森然的四方形洞中,用力一拉,屍體即順著臨時搭上的斜坡架以仰泳之勢滑落到解剖台上,那是一個六十歲左右,微駝、臉色發黃而削瘦的男子,看起來似乎睡得很深甜,很難想像他在幾個鐘頭前已經去世。
大夥先圍著裸裎的屍身默禱。默禱完畢,禿頭而滿臉橫肉的解剖助理開始「大刀闊斧」地開膛剖腹,肺、心、肝、胃腸等一件件被掏出來,分別裝在矩形的淺盤中,溢出來的血流動雖緩慢,但很快沾滿了解剖者的手套和屍身。教授邊掏邊解說,我聞到陣陣刺鼻的腥臭。死者的睪丸也被技巧地由腹腔掏出,如今他的「肉身」除了外殼外,已一件不剩。我們很難再想像「它」是一個人,剩下來的只是肌肉、骨骼和血水。
然後是開顱取腦。方法是先在腦殼上打幾個洞,再以細鋸分段鋸開,連著頭皮和頭髮的「腦袋瓜」像一個碗被掀開來,露出裡面皺摺橫生,一度主宰過這具生命的大腦來。大腦、小腦等也被挖出,放在另一個盤子裡。
接下來是「修護」的工作。解剖助理拿出舊棉絮一大塊一大塊地充填在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灘血水的胸腔和腹腔中。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夾雜著擾嚷的淒厲哭聲。有一個人出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死者的家屬想再看死者一面,被科裡的人擋駕,雙方堅持不下,在外邊發生爭吵。
團著屍身的眾人彷彿從一場醫學的夢魘中驚醒過來,大家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點錯愕。門外的哭聲仍繼續著,解剖助理加速他充填敗絮的工作,我想死者的家屬如果在此時衝進來,看到這一幕,也許會有比暈過去更嚴重的後果。我暗暗捏著一把冷汗,不知是為誰,也許是為我自己,我希望我參與其中的這幕醫學悲劇能快快落幕。
解剖助理和教授終於開始為死者縫「傷口」,外面的哭聲也逐漸遠去,大家這時才鬆了一口氣。(1980年)
札記23 追逐落山的太陽
一個夜盲症患者,住在鄉下,白天在都市裡上班。午后五點下班時,他連忙騎著脚踏車追逐將要下山的太陽,他總是在仍然看得見太陽時安抵家門。
有一天,他的脚踏車被一個親戚借走了。下班後,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路回家,在平常已回到家裡的時刻,他才走了約一半的路程。天必然要很快地昏暗下來,而他也必然看不到他在近家時必然要走過的田埂、獨木橋及雜草中的小徑,他越想越驚惶,於是開始在鄉間的黄土路上沒命地奔跑……。(1980年)
札記24 契可夫的顫慄
契可夫,這個棄醫從文的劇作家,為了「償還他欠醫學的債」,千里迢超從聖彼得堡遠赴庫頁島做醫療服務,當他穿越一望無際的西伯利亞大荒原時,他為自己的渺小感到顫慄,他說:「人為萬物之靈的說法根本是一派胡言!」(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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