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札記4 不可知的任務
齊克果說:「一個漁船的船長在出船以前就了解他的整個航程,但一個戰士只有到了遠方海上才能獲得命令。」船長與戰士可以說是人生航途中兩個不同典型的角色,有的人喜歡一種可以預見的、規劃好的生活方式,按步就班去完成它。有的人則耐心的等待,磨練自己,準備迎接不可知的任務,這個任務將充滿了激動,血的激動,他全力一搏的結果,不是堕入深淵,就是提昇了他的生命。(1980年)
札記5 一張鐵路貨運憑條裡的淚痕
一個人,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儲備了足夠的精神食糧,準備踏上人生的征途,他站在高岡上驀然回首,看到一度令他在內心飲泣且抽痛的不幸童年時,他將賦予它什麼意義呢?
八歲的時候,母親從一個因肺癆咳血而死的鄰居手中,接下一份待遇微薄但卻令全家人寄予厚望的工作——替鐵路局台中貨運站製作運送貨物的憑條,它包括打孔、穿鐵絲、封條等繁複的手續,代價是每一百個七毛錢。有一年多的時間,除了上學、做功課、吃飯、睡覺外,我天天坐在木床上穿鐵絲,一條又一條,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彷彿沒有盡期。
這件工作是如何結束的,我已不復記憶。大四的時候,我從台北火車站寄一批書回家,從那陌生的窗口遞出一張似曾相識的東西,一陣酸楚驀地襲上我的心頭,它正是我曾以童年的勞力加工過的鐵路貨運憑條。我輕輕撫摸它,那上面似乎有我稚氣的淚痕。
在初三的一篇作文裡,我以十五歲的青澀心靈寫著:「我從沒有去過同學家,即使是要好的同學,我也從沒有問起他家的情形,因為我担心他會問我類似的問題。」
如今,這個羞於提起自己身世的人,在接受完成為一個醫師的完整訓練,準備踏上令人艷羨的人生旅途時,他駐足回顧,他將賦予那窮困而痛苦的童年何種意義呢?像忘掉一場夢魘般忘懷它?或者像記取一個教訓般謹記它?
我懷著「Revenge is always sweet」的心情離開了醫業,離開了體面而尊榮的醫師生活,我承認在做這種決定時,我曾產生某種陰森的樂趣——我終於證明我可以擺脫昔日窮困而不幸的生活,我輕而易舉地獲取了這種能力,但我憤然回絕了它,大聲說:「不!」
童年與青少年的窮困匱乏,曾是我自卑的根源,但此時已成為我力量的活泉,我既已受了那麼多苦,再多受點苦又有何妨?對於「惡劣環境」,我懷著難捨的異樣溫情,當環境不再窮困匱乏時,我需要賦予它另一種「惡劣」的含意,然後,在與之抗衡的張力中,我才能感覺到生命重繭中那源源新生的悸動。(1980年)
札記6 山村醫療服務
一個老教授每年暑假都帶著一群醫學生,跋山涉水到某個偏僻的鄉村做醫療服務。
貧窮、無知與各種病痛,使初抵這個鄉村的醫學生感到驚訝與悲傷,在白天,他們竭盡所能的醫治鄉民,在晚上,他們帶領鄉民做都市人的遊戲。有些人的眼眶因而濕潤了,他們為鄉民的貧病感到惻隱,同時也為自己能帶給他們健康與快樂感到滿足。
在離去時,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的醫療服務,明年暑假一定還要再來。
老教授說:「三十年前,我還是醫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教授帶我來這個鄉村,我就忘不了這裡。我前後來了二、三十次,它還是沒有變。這三十年來,不知有多少醫學生——包括我在內——來到這裡,大家都覺得能帶給鄉民健康和快樂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你們今天能有這種收穫,應該感謝三十年來,沒有一個醫學生在畢業後願意到這裡來服務。」(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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