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具有心理失敗者一切特徵的尼采將超人從人類廢墟中扶起來的時侯，超人的權力意志是源於這尊巨人本身或者他脆弱的侏儒面？這裡面實有相當的曖昧性。但當沙特以他病態的天才擺佈〈愛洛斯托拉特〉這篇小說的主人翁保羅．希爾比向一個過路人的腹部連開三槍時，我們卻看到了「超人理論」不安與脆弱的一面。
一如《罪與罰》一書中殺死開當鋪老太婆的拉斯克尼可夫，保羅．希爾比對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的事實充滿了恐懼和憎恨。驅使拉斯克尼可夫犯罪的動機是為了證明自己不跟其他普通人一樣是個蝨子，同樣的，導致保羅．希爾比開槍的誘惑是希臘神話中為了想使自己揚名四海，自認為最好去燒掉世界七大奇觀之一愛弗斯神廟的愛洛斯托拉特。
故事一開始，保羅．希爾比就有了超人的幻覺。他站在七樓的霧臺上，把自己置身於「人」的上面，保持「位置的優越」，眺望並且嘲笑那些如螞蟻般的行人。他不能忍受揹身在群眾中那種可怕的孤獨渺小。孤獨渺小的侏儒只好走到七樓的霧臺上，化身成巨人。
希臘神話愛洛斯托拉特的故事給予他莫大的感動和勇氣，他開始確認自己是個「像手槍、魚雷的存在物。有一天，在暗淡的生涯盡處爆發，像鎂光燈一般，將熱烈而短促的火焰，照耀著全世界。」於是他寫了一百零二封充滿鬱怒不滿並且預言他將殺人的信寄給一百零二位享有社會聲譽的法國作家。經過三天三夜的等待與準備，他鎗殺了一個過路人。他本想照預定計畫飲彈自盡，但犯罪感所帶來的崩潰卻使他拋掉了手鎗，把門打開，束手就縛。
在現代的人類市揚上，各個角落都充滿了默默無聞的「人」。當他們想到「我是誰？」這個惱人問題，而又不能從他同類的眼中看出自己的存在價值時，他們將何以自處？
「永恆」雖早已棄他們於門外，但「永恆之前偉大的過客」卻依然是個迷人的誘惑，被擠壓成炸彈的他們，遂孤注一擲地從自己的空無處投射出來，炸開他的生命意義。炸碎他的孤獨與渺小，不安與脆弱。
超人代表不尋常的人或完整的人，是個值得玩味的問題。由於它這種致命的曖昧性，「驚天動地」乃披著「異於常人」的美麗外衣，混進超人的陣營。當一個像保羅．希爾比一樣以「超人」的手法向人類訴說他的生命意義時，也許我們會被他的荒謬嚇一大跳，但我們能了無懷疑地說他不是「永恆之前偉大的過客」嗎？
一九七二年三月 原載台大大學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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