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十日
吃完晚飯,走進現代書局,翻開一本書,忽然產生某種狂喜的衝動:我必須馬上寫一封信回去,措辭委婉而且輕鬆,讓父母看了以後,為沒有白養我二十幾年的事實感到欣慰與驕傲。於是我衝出書店,一口氣跑回我住的地方,帶著紙和筆(還特地打上領帶),坐車到凱撒琳餐廳。我覺得凱撒琳餐廳很適合於我。
結果我只喝了一杯冰咖啡和一杯檸檬汁。因為一個穿著儀隊制服的男侍一直呆立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一副圖謀不軌的樣子,令我羞於動筆。
我只好走出來,在南京東路的紅磚道上閒蕩。其實事情很簡單,我今夜無事可做,就是這樣。寫信的決定非常草率,但我喜歡一切草率的東西。
走到中山北路口,我面臨是否要走進地下道的選擇。於是像往常一樣我走下階梯,地下道內空蕩而乾淨,我不禁輕哼起歌來。我的歌聲竟然是這樣的嗎?那麼不安而且羞怯,不過這並沒有什麼關係,沒有人聽過我的歌聲,我只在孤獨的時候才唱歌。
回到住的地方,已是凌晨二時。
三月十三日
今天和K決裂。
我知道K並不是一個好女孩,不過我有三次向她說:「我很喜歡妳。」也許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其它的話可以說吧。我一向不太相信女人,但她們總是令人無懈可擊,即使當她們將仁慈與諒解據為己有,而把卑鄙與罪過留給對方時還是一樣令我無懈可擊。
當然,和K決裂仍然予以我相當程度的吃驚和感傷,在決裂後三小時,我才感受到它的後果。抽了幾根煙後,我坐在床沿自言自語:「The game is over。」然後仔細傾聽,好像某個人正對我耳語一般。
本來好好的兩個人忽然就這樣完了,但這並不是我的錯。像一隻被踩碎的甲蟲,我被擠出自己的身體,不過,我深信某處將伸來一雙溫柔的手,撫慰這暫時的割離。而且如不是這樣,到頭來我還是會放棄每件我會花費心血渴望得到的東西的,那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很多人都說我對K很好,也許我真的很喜歡K,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好在那已沒有什麼重要性。
三月十五日
今天下午去拜訪A。
當A站起來,臉上露出笑容,伸出肥厚多肉的手和我道別時,我垂下眼簾,覺得今天是白來了。
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A很明顯地缺乏某種誠意。他只欣賞我那故意裝出來的天真無邪,一事無成的樣子,並從這裡面擷取快感和補償。好幾次我向他暗示可以開門見山地進入正題,但總是遇到一堵由語言所構成的牆壁,令我無法穿過。而且他的妻子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的豐腴給我很大的騷擾,使我不能集中注意力,我想這很可能是出自A有意的安排。
最後我放棄此行的目的,提出「恐懼」的問題,並問A有什麼看法時,A似乎鬆了一口氣,旋即以中年人所特有的怪里怪氣哈哈大笑說:「恐懼是年輕人的時髦病。」然後誇張地和他妻子擠眉弄眼,簡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不過我很快就原諒了他,我似平從他身上嗅出十五年後我的味道,因為十五年前的A正和我一模一樣。
買四本書,躺在床上看完一本。以前的雄心壯志又在我的腦海中曇花一現,但那已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在無限的悔恨之中我朦朧睡去,夢見自己回到家中,母親放下炊具無限歡欣地向我走來,然後憐惜而不信地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三月二十日
早上走到教室門口,門已關上。我看看錶,八點十五分。
我在走廊上徘徊了三十秒,心裡被一個古怪的念頭所纏住:教授正雙眼微閉搖頭幌腦地唸唸有詞,同學們都低頭抄筆記,我輕輕打開門,像幽靈一般遊過講臺之前,然後坐下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既然已經老遠的趕來,怎麼說也不能再回去了,我只好坐在石砌的欄杆上,點上一根煙,發現在走廊上比在教室內更能給予我安全感。這就足够了,我不是一直在追求安全感嗎?
一個有數面之緣的高年級學生,從遠方慢慢蕩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也許和我有同樣的命運,我想他遲早會自己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的。
時間過得很慢,我從口袋內掏出備忘錄,看看明天有什麼事要做。原來明天我有很多事情:
早上:洗衣服,寫信回家。中午:翻譯短篇小說,對上一期的愛國獎券。晚上:請六個女孩子在藍天餐廳晚餐,打電話給H。
一九七三年三月,原載大學新聞
〔後記〕
最後所說的六個女孩子是護理系一年級的學生,那天她們呼嘯而至,當場將我綁票,架到中山北路,替我破財消災。她們是天真活潑而可愛的女孩子,但願她們永遠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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