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狼之側面
「我嘔歌狼的生命。」
當我驅身為C點上火柴時,C用夾著煙斗的嘴含渾不清地說。然後斜倚在牆上,戲劇性地誇張緊拴住他脖子的花領巾,用試探的——幾乎可以說是挑戰的——眼光看著我。
我本想說,你只是一隻不安而脆弱的狼。可惜我已疲憊,只能向C做個手勢,表示我對他的看法付出同意的權利而留下選擇的義務。
於是我們只好繞過一條寬闊的街道,坐在標準鐘下,清理個人的思緒。
C像一個激情的鐵匠,用煙斗不斷地敲擊著欄杆,發出充滿殘酷魅力的金屬聲。我則盡力回想,招來無謂的瑣事以圍堵我血液中的一股暗流。
我知道C不時對我投來迅速而瞭解的一瞥,但我們之間仍然保持著一種近乎冷漠的關係,我們只用特殊的方式來瞭解彼此。
「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你,原來你走路是低頭靠著牆角的。」
這也算是一種邀請嗎?我幾乎笑了出來,但我忍住了。在這個時侯發出笑聲無異是在謀殺優美的夜色,而且它說不定會使我覺得很不安。
一輛計程車試圖接近我們,但被C所阻止。
在計程車後面,我和C同時站了起來,凝視遠方隔著煙塵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光。
既然已經取得諒解,我們為什麼不說,我們彼此放棄對今夜的認同?
二、被放逐者
我漠然地走進內科門診部,穿過塞滿人群的甬道,發現有一隻睜開的眼睛,黯淡而憂傷,在我視野的角落裡浮動著。
推開第五初診室,將自己封閉在漆滿茶色的牆壁內,穿上白衣,洗手。外面傳來一陣受驚的自衛的小孩哭聲,但隨即變為壓抑的啜泣。
我拿起病歷,打開門,不安地呼喚著病人的名字。 擠身於白色長椅上的病人迅速調整他們的視線,紛紛落在我的身上;放開摀住嘴巴的不潔手帕,豎耳傾聽,或者移動一下有病的身體。
一個蒼白瘦小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扶了——應該說是推了進來,然後被放在過分寬廣的圓椅上,顯得非常的單薄,用摻雜敬畏與不信的複雜眼光對我做茫然的注視,她的臉上填滿了為痛苦所刻劃的痕跡。
出於職業上的好奇與責任,我簡短地問她一些問題。她快而無動於衷地作答,好似於己無關似的,但我幾乎可以看到,她深陷的眼眶裡還殘留有昨夜的淚光。
那個男人,也許是她的丈夫,將頭急躁地伸在我和她之間,試圖幫忙,但隨即放棄,而頹然地坐在應該屬於病人的床上,兩眼望著窗外,彷彿有一隻援手會從窗外伸進來一般。
很多事情看起來也許有十種選擇,但其實只有一種選擇。病人將她的頭深深埋進枯瘦的手中,外面傳來擔架碰到木板後的驚呼聲,我有一種遙遠而不真實的感覺。
三、騎士諾言
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孤單地走上七七餐廳的台階,坐在同一個位置,喝同樣的酒,聽同樣的一條歌。
這是可能的嗎?我竟已漸漸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我淡淡地將視線集中於桌面上的一點,像一隻晝伏夜出的動物,慢慢為淒迷而古怪的靜默所包裹。
是的,這是可能的。
就在剛才,我懷著異樣的興奮出現在一年前住過的公寓樓梯口,想去探望一位友人。他躺在床上,正睡得深沈。
桌上的檯燈斜照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我本欲搖醒他,但卻忽然想起,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
是的,這是可能的。
雖然我說過,我一定會來看你。但我實在不知道我已經忘記了你。
餐廳的女侍立在陰暗的角落裡,整理她腰間的圍裙,然後熟練地端起盤子,以職業性的步伐向我走來。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些「過去」的。
也曾徹夜不眠,做無謂的思索;也曾走過沾滿露水的草地,自我放逐。但一切均已遙遠,遙遠得不願再去想起。
我就這樣枯坐下去,直到充滿瑣事與無聊的一天再度開始?
是的,這是可能的。
遠方傳來糢糊不清的笑聲,我豎起耳朵,懷疑它們是否來自另一個世界,但這是相當無稽的。
在倦乏欲睡與瀕於崩潰的瞬間,我用遲鈍朦朧的眼睛看著四周,似乎了解到整個世界和人生的奧秘。
(1973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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