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當蘇三從十二個人中站起來時,暮色就像死屍的臉孔緊貼著窗戶。
——各位………
煙霧随著黄昏的風飄向我的臉,我可以感到我拿煙的手在空中微微地顫抖。蘇三深邃而空洞的眼光如閃爍不定的燐火掠過眾人的頭頂。
——如果把我們十三個人的右手都切下來,放在桌上;有誰能一眼就認出哪一隻是他的手?
於是像一隻心懷惡意的狐狸,蘇三將身體微靠在墨綠色之牆,綻出一個充滿殘酷魅力的微笑。
一
當圓石自蘇三拉緊的彈弓飛出,當一隻黃雀自高樹落下,當蘇三和我奔過去時,年輕生命的歡樂與悸動就像風。
一個男孩子同時奔了过来,他用健壯的手臂揚一揚他手裡的彈弓。
秋天午后的風,溫柔而清凉,黄雀腹部的羽毛在風中輕輕翻飛著。蘇三凝視對方,緊握的小手因憤怒而顫抖,淚水無能為力地湧上發紅的眼眶,生命開始打轉。
B
大家在陰晦的暮色中莫明其妙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你們並不瞭解自己………
低沉含渾的詞句自蘇三的口裡逸出,猶如來自遙遠的地底,以一種顫動的節律穿入大家的耳膜。
林打一個噴嚏,唾液夾著一絲痰落在他的右手背。蘇三慢慢走向大家,將兩手伏在桌面,身體微向前傾,濃密下垂的頭髮像一道黑幕,幾乎遮住他的整個顏面。
——手是抽象的。當你們伸出手來時,你們就錯了。
二
——對不起。
我抓起地上的黃雀,用雙手捧在那個男孩子的面前,黃雀已死的身驅猶有微溫,蘇三的眼淚終於沿著面類下,滴在彈弓上。
C
林拿出手帕,一邊拂去手背上的痰跡,一邊懷疑而缺乏自信地發問。
蘇三狡黠地笑著,深遂而空洞的眼光停在林上衣的一塊油漬上。
——你們應該相信,唯一存在的東西就是觀念。二加二等於四永遠不朽。
蘇三望着林,伸出手,像一個異教的傳道者擁抱著虛空。
三
蘇三將彈弓舉起,五指一張,站在溝邊看著彈弓落入污濁的溝水中。
父親用黝黑的手撫着蘇三蒼白的面頰,彷佛是在自言自語。
——打到黄雀又有什麼用呢?但你已打到黄雀。
P
門邊的燈光包裹住她的嬌小,而將她的身影拋擲在蘇三的脚前。
——蘇三,讓你的名字永遠受我的詛咒。
蘇三拿起水果刀,將一枚蘋果切成片片,用刀尖挑起其中最小的一片,慢慢轉向她。閃爍的眼光從她的小腿移到她的臉上,然後將那一小片蘋果塞入自己的嘴中。
時鐘以穩定而鏗然的聲音報出八點。蘇三將水果刀伸到桌邊,再挑起次小的一片。
他凝視那一小片蘋果,臉上跳動著藍色的痛苦,慢慢開始微笑。
四
從多霧的小徑帶著月色歸來,踏上長滿青苔的石階,蘇三舉起蒼白的手推開輕掩的柴扉。
他木然地走向桌上的煤油燈和桌邊的我,背後拖着一個巨大而沉重的影子。
——你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蘇三。
Q
——我必須遺忘過去。
蘇三的臉對著燈光,水果刀在燈光中輝映出冷冽的光芒。
——因為………
——你的荒謬與自以為是。
蘇三以一種凄然之姿坐下來,迎上她的胸部,彷彿在注視一尊殘缺的雕像。
——如果妳要這樣說也可以。其實………
——是因為你的懦弱與無能。
一條快速而顫動的抽搐自蘇三的嘴角生出,死於頰間。
——所以我希望妳永遠留在這間屋子裡。
五
——所有的樹木和山石都在悲哀地注視著我的逃亡。
蘇三苦笑著说,丢起一枚從山徑上採擷下來的梅子,當它快要落到桌面時,再伸手接住。
——結果我逃進這間荒僻古老的木屋。
蘇三將手指向蹲伏在屋角的黑貓說。
——而在這裡,我被一再教誨人應該安份守己與知足常樂。
黑猫彷彿受到驚嚇,睜開朦朧的睡眼,懷着罪惡的心情,溜入屋外的黑夜。
荒僻古老的木屋就像千絲萬絲牽住蘇三,千絲萬絲握在父親瘦弱的手中;蘇三用力一揮,發出悲鳴,荒僻古老的木屋遂碎裂,碎片紛紛落在母親溫暖的胸前。
我從昏黄的煤油燈光下站起來,站到蘇三的後面,越過他的頸項,窗外是一片迷茫。
R
——im-possible …………
蘇三避開這句話,將自己封閉在刀尖。刀尖在空中慢慢移動。有一天,邱比特與復仇女神之箭齊發…………,蘇三將水果刀伸到桌邊,挑起最後一小片蘋果。
——妳看過一本書,叫做——The collector嗎?
——你以為你像他?
蘇三將蘋果含在嘴裡,感覺出一種異樣的苦澀。有時候,征服與饒恕是無法加以明顯地區分的。
的。
——我們還是…………朋友?
蘇三終於完全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明確地表達自己,或者讓人了解,當事情快要明朗化時,他就退却了。他覺得自己既無能又變態,他真想哭。但他爽朗地說:
——算了,妳不必回答。
六
窗外的群山蒼茫而靜默,蘇三走出去,立在群山之中,比山更蒼茫更静默。幾類殘星掛在蘇三的頭頂,在天的弦月失掉她原有的光彩,東方漸漸發白,太陽就要升起。
蘇三站在山徑旁,像一堆頑石上的露珠,準備在太陽出來時悍然自毁。
太陽出來了又如何?黑夜將再來臨。
——蘇三,你是黑暗之子。
一陣莫名的感傷與懷想,使我衝口而出。
X
蘇三撥開人群。更多的人頭,臃腫的,木然的,失眠的臉孔像海上浮屍一般朝他飄來。
——蘇三,你何必如此?
林呷了一口咖啡,憐惜地說。
蘇三撥開人群。臉上帶著古怪的表情,如同一個陷在泥沼中的人,知道每走一步就會愈陷愈深,但他還是急急往前走去,總希望能够早早跨越過這片沼地。
——animal dream…………!
林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咖啡從搖擺的杯中驚恐地溢出,潑到地上。
蘇三閉起眼睛,人潮遂在他的眼前消失,代之以母親容忍、畏避的影像,他顽强地抗拒,嘶聲力竭。
——No, ………………No!
七
震耳欲聾的鼓聲,電吉他聲從光亮的臺上向四周瀉出,蘇三坐在陰暗的角落裡,血液漸漸沸騰起來,某種東西在他體內騷動著,他覺得很興奮也很不安。
——我要重建生活秩序。
兩個朋友為這句話而大笑起來,但笑聲隨即被鼓聲和電吉他聲所掩没,聽起來反而像是在嘆息。
Y
——蘇三,世界已經臣服在你的脚下?
林高高在上,蘇三仰視他,就像小時候仰視自己的父親,他的臉上有著父親的疲憊與不屑。
——Who knows?
蘇三聳聳肩,心不在焉地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他討厭林那種充滿父性意味的聲調。
八
鼓聲,電吉他聲漸漸地微弱下去,只剩下一個歌手低沉的喉音在聽眾的耳際呻吟。
——原來你也喜歡秩序,但秩序並不能醫治你的牙痛。
一個朋友說,大家都笑出聲來。蘇三蒼白的左手愛撫著玻璃杯,跟著乾笑幾聲。
誰——說我有牙痛?
Z
——你為什麼不將你的恐懼嘔吐出來呢?
林從高處走下來,一邊走一邊說。蘇三望著林,恨不得給他一個巴掌,掃掉他臉上齷齪的得意的笑容。
——在你還未有任何理想之前,我知道,你已經對一切絕了望。
蘇三立在原地,對林夢幻般地微笑。他覺得他已經給了林一個巴掌,彷彿看到林的臉上傷痕累累,而他聖潔的靈魂正在林的眉際悸動著。
九
鼓聲,電吉他聲進入瘋狂的高潮。
——有些人要在死後才能出生……
沒有人注意蘇三在講什麼,他的朋友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柳腰急速款擺的
歌手。蘇三覺得自己的聲音太過微弱,太過渺小,而被巨大的聲浪所掩沒。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原載臺大青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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