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105 笑與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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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水塘邊的石椅上,我數了一下,十一朵紅蓮。

 塘水碧綠,而蓮葉田田,十一朵紅蓮被一個完美無瑕的圓圈在水中。

 蓮雖有孔,胸中不染污泥,有人這樣說。但願我能挹取一絲清涼來撫慰我底憂傷。

 我站了起來,迎風而立,胸中融入一池碧綠與幽紅。

 於是我想起妳,妳是那蓮。

        

 夕陽的餘暉在「醫師之像」上閃出陰柔的光芒,我坐在光芒之下,而妳迎面走來,投我以古典的一瞥,我乃醉於酡紅的暮色中。

 相逢何必曾相識?何況我們又似曾相識。捕捉過去飛散的意象,一幕往事自腦海裡跳出,在眼前浮现。往事中的校園有雨,雨中有妳不以為然的笑,笑我的懶散疏狂,那時我們才二年級。

 往事已遠,而妳美麗與孤單的背影就在眼前,令我的心神不寧。

        

 「我覺得你和別的男孩子不同。」

 就因為這一句話,我已覺得妳和別的女孩子不同。何其有幸,我們竟同有一縷感性豐饒的靈魂。

 街上車如流水,一波又一波陌生的人潮迎面漂來,七彩的霓虹燈在我們眼前囂張。

 一股熟悉的孤獨感又自莫名之鄉升起。

 「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

 我唸了文天祥的一首詩來表明我的心境。

 妳看看我,我看看妳,我們無言地相視而笑。

 像波浪中的兩片浮萍,我們因緣和合地聚在一起。但願我們在人生道上能相互扶持,共嚐一些悲歡離合。

        

 在「天才咖啡廳」微黃的燈光下,妳眼中滿注女性的溫柔,問我一個問題:

 「如果你是褚威格筆下的那位陌生女子,你會像她那樣多情而又純情嗎?」

 我的答案很模糊,我從「太上忘情」說起,講到莊子,又講到南宋詞人。

 妳輕輕地笑。我希望妳知道我的意思。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幾年的自我粹鍊,已使我變得實在而自足。我盡量避免輕易地去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因為我知道那會是一發不可收拾的。

 看妳纖柔的身影在燈光下無邪地搖幌,我知道畢竟我做不到,我漸漸陷入妳的多姿中。

 我們的成熟不正意味著某種殘缺嗎?我已非一個自轉的圓輪。

        

 立在落雨的窗前,看妳撐傘走過。雨令我憂鬱,雨中的妳更令我焦慮。

 我想起鄭愁予的「錯誤」:

 「妳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咀嚼這首詩。覺得很苦澀,而我竟沉緬於這種苦澀的自我凌遲中。

 妳說妳已要畢業,我想到我們可能的結局:有一天我閉着眼睛,飛越茫茫人海,奔向愛情終站……。

 Let it be

 我不會怪妳,我會懷念妳。

        

 夜涼如水,細雨自樹梢飄落,落在我們的身上。妳的錶停了,夜也許已經很深。

 「能够認識你,我覺得很快樂。」妳鼓足勇氣,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拉著妳的手,而妳低頭向暗處,千唤不一回。

 從新公園出來,醫學院已經在望。每次回去我們都走這一條路,今夜我們像第一次一樣的有說有笑,我的眼中有妳,妳的眼中有我。

 「我願我能讓妳看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我也願妳能帶我走進一個較美好的世界。」

 我們停下來,為了微笑,也為了端詳對方。

 路還很遙遠,而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冷風細雨無情地襲來,但願我們能在這條路上互相扶持,將剎那化為永恆。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原載大學新聞)

〔後記〕

 一、這篇文章登出後,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學從臺大校總區寄一封信到醫學院來,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Mr. Wang:

 又在大新上看到貴大作,頗喜。

 貴大作雖不一定是第一流的,可是敝人看起來却很舒服,急忙來相告:敝人願當貴大作的基本忠實讀者,請閣下多寫幾篇,如何?

 還記「彈劍之歌」否?本人印象深刻。看完之後,遂對那「溢」字(本人絕無意人身攻擊)產生了「忽而玩世不恭,忽而無可奈何」的浮影。

 這信用意單純,已如上述。本人絕非環繞閣下左右的人們,對閣下種種一無所知(本人所知道的,所有大新讀者全知道),也素昧生平,說不定會碰頭,看閣下不順眼而瞪閣下幾眼。Who Knows?希望閣下看完此信,自行決定對本人意見採納與否,然後就忘了這封信,别把它拿出來到處尋找字的主人,則有負本人這一番興致了,是所至祈。敬祝 文安

 Guy from the main part of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1971.11.23 」

 看完此信,我不知道他對我的意見是什麼,所以也無從採納。近日整理書稿時再讀此信,不覺已有些悵然。

 二、本文曾收入《臺大人的十字架》一書中。

■繼續閱讀《霧之男》/ 06 愛與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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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在〈d0105 笑與憂鬱〉中有 1 則留言

  1. 「Jimmy Hsu」的個人頭像
    Jimmy Hsu

    他對您的意見就是希望您多寫幾篇。因為從文義解讀,這是信中唯一丟出的疑問句:「請閣下多寫幾篇,如何?」。

    現在看來確實頗有悵然之感,一晃近50年過去了,the”Guy from the main part of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不知道順利畢業否?過得如何?不知道還有沒有繼續閱讀您的書籍呢?  如果有,他應該也會很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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