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躲到屋簷下避雨,我才發現這是一間神像店。
一個老者屈坐在陰暗的一角,枯瘦的手拿著尖利的刀,聚精會神地雕刻著一尊不知名的神祇。
他的臉上現出一般神像所特有的莊嚴寶相,,來把托住神像的左手這時親切地在神像上來回游移著。在他的世界裡只有他和他的神像,他不知道天已經黑了,而且還在下雨,甚至不能察覺我的出現。
長年累月的獻身於此種工作,已使他和神像融為一體。
一抹古怪的微笑忽然浮现在他的嘴角,他想到了什麼?他自己或者他的神像?
二
踏進劉的宿舍,第一眼就看到他的書桌前貼著一張卡夫卡的影印照片。
他好似被人窺探了隱私,不安的解釋:
「卡夫卡是我的Soul Teacher,他像一團霧飄過這個世界,留下很多發人深省的著作,對他的身世和才華我有一種不能自已的景仰與敬佩。我這樣做是為了激勵自己。」
他把眼光轉向書桌上的卡夫卡,眼中注滿了宗教信仰者的虔誠。
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劉顯得很尷尬。
「難道一個人在世上不應該崇拜某些人嗎?」
「也許那只是你虛幻的宗教渴望,當然你可以這樣做,但你不怕有一天他會無情地毀了你?」
三
送葬的行列在大太陽底下緩緩前進,靈車中停放著一具嶄新的棺木,躺在棺中者的遺像被懸掛在靈車的前頭,太陽在遺像上閃出耀眼的光芒。
靈車後面是一堆披麻戴孝的男女,男的默默哀禱,女的大聲哭泣。
他們忘記了熱和脚上的泡,因為他們已被撒手西歸的人所毀滅。
死者的遺像立在最前頭,引導著他的親人走向他的人生終站,在那裡他們將永別。
然後他將被供奉,讓痛失他的人膜拜。
四
凌晨一時,張還在床上不安地輾轉反側,終於爬了起來。
他拿出信紙,我想他有維特的煩惱。
直覺到張有和我談話的渴望後,我就開口了。
「你和她是不是有了麻煩?」
張點點頭,說:
「以前覺得不在乎,現在事情來了才知道我不能承擔失去她的痛苦。如果她離我而去,我想我的生命勢必會變得毫無意義。我願犧牲一切而留下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偶像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令他執著。
五
拿起鏡子,我的影像就呈現在我的眼前。
坐在鏡前,我任我的思潮奔放。我覺得我越來越成熟了,以前的幼稚與無知已被歲月冲走而不留痕跡,對這一點我深覺滿意。將來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鏡中的我發出飽經風霜的笑。
或許是命中註定,還是鬼使神差,我竟想起了希臘神話中那個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而愛上自已,最後變成水仙的納西瑟斯,我感到一陣驚懼。於是老者的神像,劉的卡夫卡,送葬行列前的遺像,跟張那位不能失去的她,遂在我面前跳躍擴大,張牙舞爪。
用顫抖的手急忙將鏡子蓋在桌面上,一群女孩子正從窗前經過。我覺得全身血液在剎那間都被抽光。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原載臺大醫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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