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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我喜歡霧,因為它給我一種朦朧的悲劇感。
1
吳壓低嗓子,用渾濁的聲調說:「生命如煙。」
沒有人提出異議。一開始我們就得到結論。
關掉日光燈,淳整個人暴露在由窗戶闖進的月光下,我和吳則翳入黑暗中。一個充滿夢魘的世界遂在我們孕育下誕生。
一口接著一口的煙霧,飛越黑暗融入月光中。煙霧翻騰如蛇,每一條蛇都代表著百種快樂和千種痛苦。
它們用盡全身力氣前仆後繼的擁舞飛躍著,交織成一片時間與空間的混合美。但是美中總有不足,它們太無常。而無常豈不就是夢的最佳詮釋?
用一隻解剖過生命的手,我撥開層層煙霧,淳的嘴角在煙霧中牽出一個虛無的笑。淳就像一面鏡子,他使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不必多費唇舌即臻於水乳交融之境的默契。在黑暗的一角,我為此種不謀而合的認同感激得眼裡飽含淚水。
煙霧逐漸散去,化為野馬塵埃。在不明的夜光下,淳顯得有點陰晦,我和吳則幾乎是黯淡無光的。
忍不住地想搶先一步去揭開生命的底牌,是一個多麼殘忍而又錯誤的動機。
2
一個車輪似的門把。
它意味著什麼?飛揚抑是沈淪?
我舉起試探之手,推開門。
迎面是一排陌生的眼光和幾張帶笑的嘴。
冰塊又自杯底升起,多麼輕浮的東西!幾乎可以說是憤怒地,我將麥管揉成一團,塞進煙灰缸裡。
上帝與魔鬼的普遍參與可以說是一個惡果的下種,收穫業已無情地在我面前展現它的豐饒。我要如何在上帝與魔鬼滿含挑戰意味的眼光注視下,飲下這豐饒的一杯,自釀的佳饌?
我欲哭窮途,卻已沒有阮籍的眼淚。
扭曲變形的麥管慢慢舒展開,像一隻抽搐的蜘蛛。我一巴掌打下,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厭惡與痛苦。
一個人在自食惡果的時候,是否喜歡藉助想像來對自己的卑劣與無能做一番屈辱式的強調,然後得到某種自虐的快感與發洩?我很快地想起某些事件,每個事件都代表著相當程度的幼稚與可笑。
鬱怒與懷想使我抓起杯子,做毫無意義的搖晃,冰塊遂在目眩的旋轉裡哀嚎解體,散成碎片。
痛苦的延續就是快樂。
冰塊已經完全融化,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觀念與事件完美無瑕地揉合,我又一次掉進自我妥協的深淵。
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沁涼帶給我混亂後的和諧。難道這是宿命的過程與結局?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搖掉這個片段。
3
雨無邊地落著。
我以一種悍然自毀的姿態,走入雨中。
一群拘謹的避雨者遂被拋落在雨幕後。
前面是一條筆直的路,沒有人影的冷清,我閉起眼睛,任由兩腳領著我。雨水滑下我的頸,在我的背上滾動,有一種顫心的冷。
某種渴望在我心裡蠢蠢欲動,最後竟肆無忌憚地感染我的步伐,顯出興奮的凌亂,我不得不睜開眼睛。
一個撐傘的人在雨中迎面而來,他的傘打斷了我的思路。在彼此逼近,四目交接的一剎那,我從撐傘的人眼中讀出了不安與不解。
一陣敏感的愧疚使我覺得我應該對他的不安與不解負責。
完全出於偶然的,我轉過頭,發現撐傘的人竟也轉過頭來看著我。雨打在他的傘上,也打在我的身上。
一個撐傘的人和一個任雨淋著的人就這樣立在雨中,像是站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
終於他向我走來,高貴地搖搖他手上的傘。
「不必,我喜歡這樣,而且我們的方向相反。」
我很後悔我的回頭,回頭讓我看到一個難堪的施捨。
撐傘的人和我相背而行,越離越遠。
也許我們彼此誤解了,我們原是兩個有著不同靈魂的人。
前面依然是一條冷清的大道,雨越來越大,我閉起眼睛,渴望又回到我的心中。
我要在雨中完成自己。(1971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
〔後記〕
大三的暑假,我在台大男生第六宿舍餐廳徹夜不眠寫完這篇文章,走出餐廳已是破曉時分,凌晨的寒氣無端地朝著我脆弱的心靈襲來,身外則是白茫茫的一片,在一陣巨大的哀傷之中,我不禁油然而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感覺。我個人很珍惜這篇文章,所以用它作為本書的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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