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妄,他自大,但他卓爾不群;像一個叛逆的猛士,他傲然卓立於芸芸眾之間。
在他那玩世不恭的笑臉及不可方物的舉止間,流露著無限的傲岸與狂放;從他那捭闔四溢的才華同玄之又玄的談吐中,我們可以感到他是一個鐵中錚錚者,庸中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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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內的芳草處處,處處都有過他的足跡。他坐不慣課堂的冷板凳,而喜歡獨自一個人躺在如茵的草地上吞雲吐霧,一煙在手,以冷漠超然的眼光,欣賞著來來往往的迷你裙和形形色色的眾生相;或者是背一段詩,看過天的白雲,在不知不覺中神馳太虛,邀遊於無何有之鄉。
看他這一副怪里怪氣的樣子,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問他:
「別人恭維你,說你是個大才子,譏誚你,罵你是個無行的文人,但我却不了解你。對你,我總覺得像霧裡看花一樣,終隔一層,因為摸不清楚你的底細,所以我想套一句時髦的口語問你:你是無根的一代,失落的一代,還是憤怒的一代?」
「我嘛!」他笑笑,用著帶有三分懶散七分落寞的口吻,調侃地说:「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浪子。你讀過張潮的『幽夢影』吧?他說:『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若無翰墨棋酒,何必定作人身。』這是何等的胸襟!我只是想在這人情反覆,世態炎涼的社會裡,悠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讀幾本歪書,喝幾杯老酒,過著像莊周和陶淵明那種哀樂無所錯其間,無入而不自得的生活,作一個無懷氏之民,葛天氏之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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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學醫的,但却喜歡研究和討論人生問題。他在班上說:「讀書的目的不只是要做一名好醫生而已。讀書是為了儲知蓄理,擴充眼界,改變氣質和充實人生的。」在同學們的認知中,這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他們都用一種隔閡和不解的眼光來看他,沒有人要和他討論這些問題。
於是孤獨的他把眼光轉向文學院,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了一批同好,他們躲在冰果室內、大王椰下,天南地北的窮聊。從莊周到尼采,從陶淵明到叔本華,他無所不談,他語驚四座。
當然偶而他也會到課堂上去,敬陪在末座,像一介入定的老僧,像一個捧場的聽眾,像一塊不堪點化的頑石,面對著無歡的教科書,靜靜地聽著講堂上教授們有氣無力的,落了伍的獨白。
在某些方面,他像一個登徒子,而不像一個踁硜自守的聖人之徒。
對女孩子,他一視同仁,一見如故。但女孩子却怕他,怕他這麼世故,這麼不倫不類,更怕他的一見如故後面,暗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夾帶」。
他雖熱情如火,但却桀傲難馴,不會「風露立中宵」,也不會「十萬金鈴護落花」。記得有一次,一位女孩子看到他那如亂草般的三千煩惱絲時,開玩笑地說:「你這樣很像愛因斯坦啊!」
他摸摸頭髮,笑著說:「老妹,妳說錯了。你應該說愛因斯坦像我才對,老愛像我則是他的榮幸。」
這句壯語,換得了那位女孩子的掩袂嬌笑,但同時也嚇走了她的「青睐」。
猶如晉朝的阮籍,法國的蕭伯納,他狂態可掬,屢作犬儒式的驚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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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走出書齋,走出象牙塔,走到寒傖破落的牯嶺街。
他是這裡的常客,當別人去郊遊或跳舞時,他就來這裡磨時間。在暗淡的街道旁,在陰晦的燈光下,馳聘於故紙堆間,發發思古之幽情。他能蹲下來和書商長談,而且一談就是幾十分鐘。
他想:杜威到中國時,不是和北平的小百姓談得有聲有色嗎?
偶而他也會駐足十字街頭,像遊魂般靜靜地看著熙來往的人,看著賣藥遊方的江湖客,看著招搖過市的吧女而渾然忘我。你若問他,他會滿臉正色地說:
「尼采不是說過『重大問題乃在街頭之中』嗎?我們不能老是躲在象牙塔裡作春秋大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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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某位作家說:「他的生命的歷程是一首奇峭的詩篇,充滿了友誼和無數的批評。」在這複雜得可怕而又空虛得可憐的社會裡,他仗著他那洒脱與豪邁的本性,上天下地唯吾獨尊的氣慨,從來沒有消沉過,也沒有畏縮過。西塞羅說:「我聽說過詩人其心靈必如火熾,且如瘋狂,否則就不成為詩人。」我不知道他是否為詩人,但我知道他的心靈如火熾,且如瘋狂,像無邊黑暗裡面的一團烈火,一片春光。
昨天,我又見到他了,還是老樣子,玩世不恭的笑臉和不可方物的舉止。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一股感慨,兩句詩從我嘴裡冒了出來:
劇憐高處多風雨 何必更上一層樓?
像一片無心出岫的白雲,他隨風飄盪,不知何處是歸程。(一九六九年五月,原載台大大學新聞)
〔後記〕
這篇文章是我大一時代的作品,其中有些地方現在看起來,不覺會莞爾而笑,我讓它保持原貌與讀者見面。(一九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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