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霧之男》是我的第一本著作,1973年自費出版、自行銷售。當時我是醫學系六年級的學生,結果賣得還不錯,它引誘我日後走上寫作之路(不當醫師也不會餓死!)。
本書共收集當年我在台大一些刊物所寫的38篇文章,文中所言反映的是我當時的心境與見識,現在看起來有很多似乎只是在獻醜,但我無所隱諱,全文照登,無非是想為自己的生命旅程留下一個紀錄,也是想如實呈現與接納過去的自己。〕
民國五十七年的秋天,我帶著一臉土氣、兩個皮箱、三本破書和四千臺幣,在老母的陪同下,走進杜鵑花城高大的椰影中,開始我七年漫長的大學生涯。
我花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去擺脫高中制式教育加在我身上的束縛;再花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來建立屬於自己的價值體系;然後,又花一段更長的時間對這辛苦建立起來的體系加以無情地摧毁。我這樣做,證明了什麼呢?當我用自己的手將自己徹底地擊敗與粉碎後,我又得到了什麼呢?
如今,我孤伶伶地立在廢墟之中,無依無靠。身後響起一串忘形的大笑和喁喁的私語,在稀薄的空氣中盪漾出如許豐繁的溫暖和誘惑,但它們與生命無關,與我無關。我的前面是無限的孤獨與模糊,而風正蕭蕭,於是我拉緊自己的衣服,堅守著與自己命運息息相關的信心踽踽獨行。
但願在我不支倒地的地方,並非預言著一個謊言或者一齣悲劇。
身為一個大學生,或者說做為一個知識份子,應該具備些什麼條件和做些什麼呢?「醫科學生」和「醫生」與「土木系學生」和「建築師」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命定的安排,更沒有必然的結論;可惜的是太多的人在一進大學的時候就得到「結論」,然後着手去「安排」,甚至於不惜修正自己去牽就結論,因此每個「少年」都「老成」了,英年早達了,年紀輕輕就一副醫生、建築師或者貿易商的派頭,談起未來的職業,他們頭頭是道,但對與飯碗無關的事情却顯出相當程度的冷漠、厭煩、無知與可笑!當然,有時候他們也會想起他們是一個「知識份子」,所以在郊遊、算命之餘,三兩成群地躺在舒適的沙發上,宣揚他們對某些問題的自由心證和偏見。
我不禁要問:「這就是我們的知識份子嗎?」
處在這個世代,知識份子本身亦有其苦悶困境。在臺大將近五年的歲月裡,當我看到不少有理想有見識有衝勁的朋友,最後都一個個變成了「浪子」和「騎士」時,心中的那份感受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一個大學生從象牙塔內的春秋大夢中驚醒之後,走出象牙塔,望盡天涯路,看到的不是鶯飛草長,而是天蒼蒼、野茫茫,忍不住就會油然而生一種無力感和挫折感,即使壯懷激烈地仰天長嘯,所得到的回音也是十分渺小和微弱的。有多少個夜晚,借酒消愁,買醉歸來,看著自己在紅磚道上搖擺不定的身影,我竟無語高歌:理想抱負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本書收集了我用本名及無花、十三郎、秦戈等筆名在臺大的一些刊物上發表的文章,它們大部分是我最近兩年內的作品,多多少少也是我個人心路歷程的記錄。
在整理這些舊文時,我彷彿從自身抽離出來,立在幽冥之中,默默地端詳正在飄浮、試探與摸索的自己,我的臉上有着太多不信與無奈的斧鑿。
古人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將這三十幾篇文章收集在一起出書,朝廣漠無垠的文學天地跨出一小步,我的心情是惶恐多於喜悦的。
最後,謝謝孫慶餘兄的封面設計以及讓此書得以順利推出的朋友。
王溢嘉 序於臺大醫學院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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