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到北京,又到什剎海走一遭,主要是想重拍分隔前海和后海的銀錠橋周遭的一些景象。
多次來北京,也多次走過銀錠橋,但直到十幾年前讀了葉嘉瑩〈汪精衛詩詞中的「精衛情結」〉,不只戚然有感,而且知道當年汪精衛等人為了暗殺攝政王載灃而埋炸藥於橋下的那座橋就是銀錠橋後,就特別到「現場」去憑弔。
雖然當年的木橋已改為石拱橋,人事早非,但站在橋上,看著湖面薄冰,流光依稀,還是讓我興起無限感慨,並為此寫了一篇短文。
可惜當年所拍的照片因不明原因而片甲不留,此番再來,除了重新留影,也想對原先所寫的短文再做演繹。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猶記少年的我,讀到這樣的詩句,曾激動擊節,覺得汪精衛真是一個讓人敬佩的有志青年。但在後來讀的歷史課本裡,卻說抗戰期間,他在南京成立偽政權,成了日本政府的傀儡、漢奸,又感到有點失望,為他前後的判若兩人感到納悶。
後來,對政治與人性多了些認識,對汪精衛於辛亥革命後獲釋、在國民黨與國民政府內的浮沉與鬥爭(特別是和蔣介石)、各方人馬對「如何救中國」的不同主張多了些了解後,又逐漸認為不管是官方或各派、個人對他的評價很多都只是「道不同」與「成王敗寇」的說詞。
讓少年的我激動擊節的那四句詩,其實只是汪精衛《被逮口占》中的片段,全文是:
「銜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汪精衛本名汪兆銘,精衛是他的號與筆名,這首詩一開始就點明他自比神話中填海的孤鳥精衛,雖然想達成目標如癡人說夢,但他卻甘之如飴、不倦不悔。
葉嘉瑩用「精衛情結」來解讀汪精衛的詩詞,我們更可用它來理解他的為人與行事風格。
譬如他掛念的是天下蒼生,為了拯生民於苦難,他會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地去做他應該做的事,而不隨波逐流、考慮利害得失(銜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
他不喜歡自我吹噓,不擅長拉幫結黨、爭名奪利;只做他想做的,情願自我犧牲,讓別人去功成名就(奼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最後,為了完成心願,他寧可被誤解,被唾罵,連身後名都不要,那才是最大的犧牲,真正的犧牲。但又有誰了解這種永恆的孤獨(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神話故事裡的孤鳥精衛,牠想銜石填海,出發點可說是相當浪漫的,但終極而言,卻注定是場悲劇。汪精衛的一生是個浪漫的悲劇嗎?當然,這也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這次重臨什剎海,是難得的秋末艷陽天,銀錠橋上與兩邊橋下的遊人如織,我站在橋邊,看著橋下靜默的湖水,想起1910年2月汪精衛在這裡埋炸彈的情景,還有他往後的人生……遊客的歡笑闊談之聲在我耳邊不絕如縷,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
但我又何需在意?世間已無汪精衛,我會來到這裡,並發而為文,並不是想宣揚什麼或暗示什麼,只是想對得起那個曾經對「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激動擊節的少年的我。
(文:2024 / 11 / 11 照片:2024 / 1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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