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110 在蒲松齡故居:一場遲來的會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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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到山東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淄博市淄川區的蒲家莊,為的是想探望你老人家。

 在斑駁的石板路上緩緩前行,兩旁民宅的白牆黑瓦如雲似水,流進眼簾,流進我腦中的記憶之海,我看到一個少年,在陋巷老屋的燈下展讀《聊齋志異》,那是初中時代的我,你為我打開一扇門,讓我看到一個神秘、幽闇、離奇的世界。

 你的故居比想像的大,房間多得數不清,庭院裡有古槐老檜、月門花牆、山石水池,頗為雅致,似乎不是一個失意文人該有的「落魄」。當然,據說這是後來徵用民宅擴建整修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有時候,硬要劃清「真實」與「虛幻」的界線,就顯得無趣了。

 「姑忘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剛上大學時,我也像多數傳統文人般認為,你的談鬼說狐是「別有寓寄」,一來是想發洩你對科舉制度與功名無望的不滿,二來是譏刺社會的不公不義與人心之虛矯。就像如今「聊齋」正廳裡懸掛的楹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寫鬼寫妖是「虛」,刺貪刺虐才是「真」。

 但「真」的是這樣嗎?在展室裡看到兩張照片:「相傳蒲松齡搜集創作素材的地方:柳泉、草亭」,「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的你,曾在這兩個地方以茶水招待過客,聽他們說故事,「聞則命筆,遂以成篇」。在大學畢業後,我越來越覺得你的撰寫《聊齋志異》,並非想參加文人間的「作文比賽」,而是在「記錄異象」,《聊齋志異》更像是一本經過修飾、詞藻華麗的「報導文學」。書中滿載子所不語的怪力亂神,你真正要宣洩的其實是被儒家「憂患意識」所壓抑的「幽闇意識」,一股瀰漫在蒼茫大地、縈繞在民間百姓心中的另類思維與情感。所謂「教化意義」只是最後添加、聊備一格的附麗雞毛,把雞毛當成令箭,並對此大作文章,恐怕才是真正的「虛幻」吧?

 基於這樣的認知,我曾經寫過一本《聊齋搜鬼》,為的是拔掉雞毛,品嘗裡面的血肉。當然,在我眼中,你筆下的那些鬼魅魍魎雖然還是「虛幻」,但卻是漢民族黑闇心靈與集體潛意識的「真實」投影,我感興趣的是:是什麼樣的思維與情感讓民間百姓編造出這樣的故事,而又由你以這種方式來呈現?那也是我想「搜」的最大的「鬼」──中國文化裡的「幽靈」。當然,我也自知,在手拿令箭的主流文人眼中,我的這種觀點即使不是雞毛,也只是蒜皮。

 在如今的「聊齋」裡,陳列著你屢試不第,在豪門畢家開館授徒三十餘年所用過的桌、椅、几、硯、床鋪等。看著這些別家舊物,真是「人生如寄」啊!其實你相當熱衷功名,否則也不會屢敗屢戰,寫《聊齋志異》只是退而求其次;但設若你闈場得意,日後恐怕也只是當個多如牛毛的四五六品官,既不會有《聊齋志異》,當然也不會有這個紀念館,更不會有像我這樣一個讀者兼議論者千里迢迢來探望你了。

 人生如寄。但似乎也要看怎麼寄?如果你不是寄居在畢家授徒,在這裡結識王士禎、高珩、朱緗等名士,並由王士禎以「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為你的《聊齋志異》定調和加持(據說你拿手稿請他指教時,他曾想出錢買下你的手稿據為己有),「打開知名度」,《聊齋志異》可能就不會廣受重視與歡迎,成為傳世之作;而世間大概也就不會有你這號人物吧?

 也許你不知道,在一九九一年,因為準備召開「國際首屆聊齋學討論會」,有人邀我寫篇論文,我寫了一篇〈欲望交響曲──《聊齋》狐妖故事的心理學探索〉交差,主辦單位寄來一份邀請函,要我在到北京後,如何轉機搭車到淄博的大會場所(大概就在你故居附近吧)共襄盛舉。

 看看那些列名的專家學者,我一個也沒聽過,赫然驚覺在這個領域裡我竟「一無所寄」,形單影隻,即使想「寄」也不知道要如何個「寄」法,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湧上心頭,所以……我只好將它束之高閣,垂眉閉目,錯過了來探望你的機會。

 轉眼二十年,依然「一無所寄」的我,終於附著老婆台大中文系同學會的驥尾,來到了淄博,默默地在你的故居穿門過院,默默地看著你,默默地品嘗人生的虛幻與真實。

 (文:2012 / 5 / 1  照片:2012 / 4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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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c0110 在蒲松齡故居:一場遲來的會晤〉中有 5 則留言

  1. 「黃作炎」的個人頭像
    黃作炎

    人生如寄!

  2. 「薰衣草」的個人頭像
    薰衣草

    非常喜歡心靈交會綻放的光芒!

    幽微的感受,知音共鳴,讓我也期待一天可以參觀蒲松齡故居。

    1. 「王 溢嘉」的個人頭像
      王 溢嘉

      一般旅遊沒這個行程,需特別安排。

  3. 「Phin Chiang Tan」的個人頭像
    Phin Chiang Tan

    我更期待將來有機會參觀王溢嘉故居。😉

    1. 「王 溢嘉」的個人頭像
      王 溢嘉

      多謝!但你恐怕無法如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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