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信全無通,伊是行船逐風浪。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想思寄著海邊風。海風無情笑阮戇,啊~~~毋知初戀心茫茫。」
在腦中盪漾著熟悉、溫婉而又有點哀怨的女音《安平追想曲》歌聲中,我們來到了台南安平舊東興洋行前的金小姐藝術公園。
金小姐母女的雕像(母親坐著、女兒站著,知名雕刻家陳正雄的作品)出現在眼前,兩人同時望向曾經有各國商船停靠的水域,眼神中有三分期待和七分哀怨,熟悉《安平追想曲》的人一目已了然,那是在無言地傳遞歌曲所透露的異國戀情中特有的複雜情懷。
由許石作曲、陳達儒填詞的《安平追想曲》創作於一九五一年,一問世即大受歡迎,不只被歷屆的男女歌星熱情傳唱,還被翻唱成日語、粵語,改編成電影、歌仔戲、廣播劇,寫成小說……,它所散發的巨大輻射性與影響力,幾乎沒有一首流行歌能與之匹敵。
《安平追想曲》歌詞本身就充滿了故事性:安平地區某望族(或商人)的女兒,與來到安平港的一名荷蘭船醫譜出戀曲,船醫送給她一枚金十字架作為定情信物,她則為他生下一名金髮女孩「金小姐」,但荷蘭船醫卻一去不回,音訊全無。沒想到金小姐長大後,竟然也跟母親一樣愛上來到安平港的外國人,最後對方也與她父親一樣無情離去。母女倆就經常守在港口邊,期望能再度看見情人的歸來。
為什麼會譜寫出這樣的異國悲戀?一說是許石自己先在安平古堡聽當地老人說起這樣的故事,頗有所感,於是以小步舞曲的節拍譜成曲調,然後再請陳達儒發展成更具故事性的歌詞。
一說是許石只作曲,就交給陳達儒填詞。陳達儒在過年時陪太太回台南娘家,聽人說起安平金小姐的故事,於是到安平去查訪當地耆老,然後綜合大家的說法.添加自己的想像,用哀婉動人的歌詞描述那個異國悲戀故事。
現在較被接受的看法是:這兩段異國悲戀應該發生在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當時很多歐洲商船來到安平港做生意,船上多附隨有荷蘭船醫。兩代金小姐都確有其人,第一代金小姐的家世良好,也略通英語,所以能和荷蘭船醫一見鍾情,再墜入愛河。但因為是異國戀,特別還未婚生子,被認為敗壞門風、有辱先人,當事者及家人都很低調,不願多談;但也因此而增加大家想像的空間。
離開金小姐藝術公園,心中又響起:
「相思情郎想自己,毋知爹親二十年,思念想欲見,只有金十字,予阮母親做遺記。放阮私生兒,聽母初講起,愈想不幸愈哀悲。到底現在生也死,啊~~~伊是荷蘭的船醫。」
歌未竟,情未了,我們來到了安平古堡前的老街區。沿著效忠街彎曲前行,基督教長老教會安平教會的教堂倏忽出現在眼前。現在的教堂是新建的,但安平教會由女宣教師朱約安在十九世紀末創立,據信這裡就是第一代金小姐和荷蘭船醫邂逅、進而展開熱戀的地方。
我們從效忠街繞到延平老街,再回到安平古堡,沿途摹想一百多年前,金小姐和荷蘭船醫可能在這個牆角或那個樹下卿卿我我、互許終身的情景……這麼動人的異國戀情,最後卻以近乎悲劇的方式收場,實在令人扼腕。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其實也是一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它不只普遍存在於過去的男權社會裡,本地的癡情女被一去不回的異國漢子所辜負的悲戀故事更屬常見,義大利歌劇作曲家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就是這樣的一齣名劇。
它描述發生在日本明治時代長崎港的一個異國戀情:來到長崎的美國海軍中尉平克頓愛上了當地的藝伎蝴蝶,兩人互許終身,在過了一段甜蜜的生活後,蝴蝶夫人有了身孕,而平克頓卻奉召必須返國,他向蝴蝶夫人說:「當知更鳥築巢的季節,我就會回來與你重聚。」
但知更鳥築巢了兩三次,平克頓依然音訊全無。蝴蝶夫人癡癡等待。最後,平克頓終於隨著軍艦重返長崎,但身邊卻多了個金髮妻子。蝴蝶夫人如晴天遭遇霹靂,悲痛地自殺,而將無辜的兒子留給平克頓。
普契尼說:「《蝴蝶夫人》充滿了生命與真理。」我們也可以說:「《安平追想曲》同樣充滿了生命與真理。」這類「癡情女子負子漢」的故事之所以會令人動容,一再被傳誦,而且產生很多變形,因為它不只在反映人類存在的一個悲痛真相,更代表了世人想要修飾它、彌補它、完善它或譴責它的各種嘗試。
懷著有點複雜的心情,我們來到了位於台南公園旁的「許石音樂圖書館」,在二樓的右側,看到更多關於《安平追想曲》的資料,除了有劉福助、陳芬蘭、鄧麗君、鳳飛飛、張清芳、江蕙等不斷重唱、灌錄的歌曲外,更有一九六五由石軍、柳青主演的台語電影《安平追想曲》,一九七○年由楊麗花領銜灌錄的台語廣播劇唱片《回來安平港》,一九七二年由楊麗花、魏少朋領銜主演的台語電影《回來安平港》,二○一一年由台南秀琴歌劇團推出的新編時裝歌仔戲《安平追想曲》,二○一二年鄭道聰創作的小說《珍珠與薔薇:安平追想曲正傳》等等的海報、封面與劇情簡介。
但不管是電影、歌仔戲或小說,每個新版本都對舊故事做了或多或少的更動。譬如由楊麗花主演的電影《回來安平港》,她一人分飾母親(秀琴)與女兒(阿金),秀琴在和船醫達利譜出戀曲而懷孕,達利卻一去不回,秀琴生下阿金七年後,因身體孱弱而去世。後來,亭亭玉立的阿金愛上從台北來的醫學生志明(魏少朋飾),兩人互許終身,但被男方家長反對。志明出國留學,阿金在街頭賣唱維生,資助志明學費。阿金不幸被車撞傷,性命垂危,志明帶著他的外籍指導教授回台。這個外籍教授竟然就是當年的船醫達利,父女終於相認……
雖然是悲劇,但最後卻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也許這就是世人在不斷傳誦中,想要對那人類存在的悲痛真相做一種善意的補償吧?
走出許石音樂圖書館,在當空的烈日下,想起藝術公園裡金小姐母女雕像眼神裡的三分期待七分哀怨,我的腦中又響起:
「想起母子的運命,心肝想爹也怨爹,別人有爹疼,阮是母親晟,今日青春孤單影。全望多情兄,望兄的船隻,早日回歸安平城。安平純情金小姐,啊~~~等你入港銅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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