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出席醫學系同學會的我,在-二○一九年四月特別參加了由蔡茂堂舉辦的「東石一日遊」——從嘉義東石出發,經布袋到台南北門,涵蓋生態、人文、歷史、宗教、醫學、美食……豐富而又獨樹一幟的旅遊(應該稱為「嘉南一日遊」較恰當)。
我們這班自一九七五年畢業後,每年都舉辦同學會(多為聚餐),但我好像只參加過三、四次;兼以學生時代跟同學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有些同學是在此次同行才「相逢始敢相認」。但在喧鬧歡笑聲中,很快就剝落歲月所積累的厚繭,重新展現學生時代的神色與心情。
大夥兒先搭高鐵到嘉義,再坐兩部遊覽車(含家眷)前往此行的第一站——鰲鼓濕地森林園區。這個地方原本不是濕地,而是一九六○年代,台糖公司在這裡圍堤造陸,完成約一千公頃的海埔新生地,想種甘蔗。但在一九七○年代,西部沿海開始地層下陷,有三百公頃低於海平面,土地也隨之鹽化,無法再作農業用途,卻成為候鳥重要的棲息地,經過整頓開發後,才成為今天的鰲鼓濕地森林園區。
這個濕地跟台灣其他溼地的景觀差不多,長長的木棧道蜿蜒於看似無盡的紅樹林中,溼地裡棲息著各種動植物。所不同的是這裡是想要「勝天」的人類圍堤造陸,最後不得不將暫時奪來的土地又歸還給自然的一個值得反省的實例。
逛完了鰲鼓溼地,我們轉而到茂堂兄服務(擔任牧師)過的東石教會。對台大醫學系畢業生存有錯誤刻版印象的人,我恐怕先要簡單介紹一下我們這位同學:
茂堂兄彰化人,出身貧困,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是我們班上第一名畢業的,但卻選擇當精神科醫師。在台大受完住院醫師訓練後,又選擇到沒有人願意去的恆春基督教醫院服務。後來他到美國攻讀神學,獲得博士學位,二○○五年回到台灣,在台北和平教會擔任牧師,以虔誠、博學、風趣而深受教友歡迎與敬重,也經常到各地佈道演講。
二○一五年,六五歲的他自和平教會退休後,知道偏鄉東石教會需要牧師支援,他立刻義不容辭地投入服務鄉下教會和信徒的事工,直到接任的牧師前來。因為他熟悉這裡,我們也因此而能有今天的東石一日遊。
我妻子在中時晚報副刊工作時,茂堂兄還在恆春基督教醫院服務,我們曾特地到恆春去採訪他。那裡雖然名為「醫院」,卻更像個診所,而且只有他一位醫師。當晚和他們夫妻在老舊的院長宿舍簡單用餐的情景猶歷歷在目,在那個燜熱的南台灣夜晚搭車北返時,我心中一直有股難以言說的惆悵。
但今天,看著他依然笑容滿面、真摯誠懇地為我們介紹東石教會的種種,我真為他感到高興、欽佩、與有榮焉。(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台大畢業五十周年的餐會上,他說他目前在嘉義的太保教會服務,如今是個流浪牧師或者說自由牧者,哪裡需要他,他就到那裡去。)
離開東石教會,穿過牡蠣殼堆積如山的街巷,我們又坐上遊覽車,來到東石漁人碼頭,轉搭觀光漁船前往外傘頂洲。上船沒多久,就在船上享用海鮮風味餐,餐後欣賞窗外時遠時近的漁民養殖的蚵架,奇特而壯觀,還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外傘頂洲是台灣沿海最大的沙洲,因為受到海流、波浪及東北季風影響,每年會往西南方向漂移六○至七○公尺,故有「移動的國土」之稱,但面積正在逐漸縮小中。抵達外傘頂沙洲後,大夥兒脫鞋下船,赤腳到沙洲上漫步。看著昔日年少而如今已紛紛變老的同學(有的還帶著孫子),在這片奇異的國土上戲水、挖蛤蠣,在滄海桑田中更有如夢似幻的感覺。
離開外傘頂洲後,轉往布袋的高跟鞋教堂。以前雖然自行來過,但這次和同學一起來,特別是和葉金川在高跟鞋前合影,更值得留念。聽說那巨大的玻璃高跟鞋象徵「每個小女孩都曾夢想有雙漂亮的高跟鞋,伴著自己走出美麗優雅的人生。」
金川兄是大龍峒的台北人,大二時想獨立生活而搬來和我們住同一棟宿舍,當家教養活自己。我們經常一起打橋牌,有一次和他聊天時,彼此談起為什麼來讀台大醫學系?記得當時兩人都說是「想要改善家人生活」,也算是「有志一同」。但畢業後,他卻去念公共衛生研究所,後來從事醫療行政工作,當過台北市衛生局長、衛生署長,在SARS肆虐期間,還成為不顧自身安危的抗煞英雄。
人是會變的,只要我們能戰勝自己,變得比以前好,又何必刻意隱瞞、否認自己曾經有過「庸俗的理想」?
然後,我們來到北門的台灣烏腳病文化紀念園區,它是由當年王金河醫師的「金河診所」整建而成。學生時代,在公共衛生的課堂上,聽陳拱北教授講述嘉南沿海地區的居民因長期飲用不潔(含砷?)的深井水,導致下肢末梢動脈慢性閉塞而發黑、潰爛,疼痛難忍,有的會自然脫落,但多數必須截肢,村民肢體不全、痛苦難當的悲慘照片讓人不忍卒睹(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因太過痛苦而選擇自殺)。
畢業於東京醫科大學的王金河,回到故鄉北門開業,面對日漸增多的烏腳病患,本身也是教徒的他和基督教芥菜種會合作,於原先的診所另闢「憐憫之門」免費診療室,不只免費治療患者,還為過世者料理後事。王金河可說是把他一生的黃金歲月都奉獻給家鄉的烏腳病人,因而被尊稱為「台灣烏腳病之父」及「北門的聖誕老人」,並獲得第七屆醫療奉獻獎。
還好,在自來水普及後,烏腳病在嘉南地區基本上已經消失。不過在紀念館裡聽葉金川和王金河的家屬講述他的生平事蹟,仍讓親臨現場的我不勝唏噓。走出紀念館,我和盧玉強拿著剛買的紀念集在門口高興地搭肩合照。
記得在學生時代,我跟玉強兄並不熟,只知道他是僑生;會再度結緣是因為多年前高雄榮總的林清煌醫師邀我去演講,他跟我說他的老師盧玉強是我台大的同學,見了面聽他特殊的口音才又想起學生時代的一些點滴,老同學別來無恙,讓人格外驚喜與珍惜,也謝謝他為我在演講前做了引言。
記得我當時對高榮醫師講的題目是「毋忘舊時盟:醫療蛇杖下的許諾」,醫師這個行業很特別,在入行前必須先宣誓,因為醫師是逾越了人生的某些範疇,而必須為此付出許諾的人。但我在宣過誓後不久卻一走了之,讓我覺得欠醫學一屁股債,而在普及醫學知識的《健康世界》當總編輯來償還我欠醫學的債。事隔多年,本以為已經一了百了,今天和還在醫學崗位上工作的同學重逢同遊,特別是來到為烏腳病人無私奉獻的王金河紀念館,才知道那個醫學債務也許還清了,但心中還是覺得對當年敞開身體和心靈,供我學習的病人和死者有所虧欠。
接下來,茂堂兄又安排我們到不遠處的水晶教堂和井仔腳瓦盤鹽田參觀。水晶教堂應是拍婚紗照的熱門景點,老人看了只能會心一笑。倒是井仔腳瓦盤鹽田非常特殊,放眼望去,可見無數的狹長木質步道(鹽民通路)將曬鹽的大結晶池區隔成一塊塊長方形的小結晶池(共九十八格),每格小結晶池中央有一個白色的圓錐型小丘,那是由鹽民耙出的潔白細緻的鹽顆粒堆積而成;旁邊則是依然含鹽的海水。我們抵達時已接近黃昏.開始泛紅的夕陽照在那一格一格的結晶池上,顯得非常迷離好看。可惜天上沒有晚霞,否則會更加動人。
這個井仔腳瓦盤鹽田是北門的第一座鹽田,也是現存最古老的瓦盤鹽田遺址,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但因成本較高而且費時,其實已經荒廢,直到二○一二年被認為是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才又開始復育,而成為嘉南地區熱門的觀光景點。
讓人悲痛的烏腳病消失了,而讓人懷念的瓦盤鹽田又回來了,這對北門人和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肯定與慶賀的好事。我們在井仔腳瓦盤鹽田流連到日落,才到附近的鹽鄉民宿餐廳享用豐盛的晚餐,然後互道珍重,搭高鐵回台北或高雄。
畢業四十多年,這是我(和妻子)第一次參加醫學系同學會的旅遊,不僅美好,而且珍貴。感謝茂堂兄的精心與熱心安排,但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規劃出這麼豐富、知性與感性兼具、適合同學們而又讓我感慨良多的旅遊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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