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有麥寮這個地方,是小時候聽喜歡看歌仔戲的母親跟鄰居閒聊時談起,有名的歌仔戲班拱樂社就在麥寮,當時只覺得麥寮應該是在一個非常遙遠、很鄉土而又有點落後的地方。
到今年六月,我前後已去過麥寮三次,它讓我產生頗為複雜的感觸:
我懂事以後,跟多數人一樣,認為麥寮不過是台灣西部靠海的一個貧瘠偏鄉。但在親臨該地了解後,才曉得麥寮過去竟然盛產大麥與小麥,為了運輸方便,農民會在船頭旁搭一個堆放一包包麥子的寮仔,當時人稱為「麥仔簝」,麥寮的地名就是由它簡化而來。而且,麥寮的海豐港在康熙年間,已是台灣沿岸重要的貿易港口,到乾隆年間更有各國商船進出,形成繁華的街市,後來才因淤塞而沒落。
居民的信仰中心拱範宮,是由湄洲純真老禪師於一六八五年(康熙廿四年)佩奉湄洲祖廟之正六媽神像,從海豐港登陸,原供奉於海豐港街,後因水患,才遷到現在位置。「拱範」意為「拱衛範圍之生靈平安永康」,庇護範圍涵蓋麥寮、台西、褒忠、東勢、崙背等五鄉鎮,咸信是雲林沿海最早的天后宮,三百多年來,從這裡分靈出閣之廟宇多達四千餘間。而拱範宮本身亦迭經整修改建,但依然保有其建築特色,與北港朝天宮是雲林縣唯二的國定古蹟。
很多廟宇都會在雕刻細作上,呈現其地方特色。拱範宮的橫梁雕刻就出現龍蝦、螃蟹、大魚、花枝、海龜等,表示這裡曾是個海產豐富的漁港。但讓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它的「憨番扛廟角」——或蹲或跪扛起廟角的憨番(外國人)並非做粗魯工人的打扮,而是穿西裝打領結的西洋紳士。
還有在進門上方橫梁的裝飾裡,位於正中福祿壽三仙兩旁,也分別站著西裝畢挺向來客舉手敬禮的洋人,兩旁還各有一個在跑步的洋人。三川殿的橫梁上,則有一個洋人使力吹雞規(吹牛皮),然後被一個漢人小孩用長針刺破的雕刻。這些特殊的雕刻,很可能就是在說明這裡曾經是個有不少西洋商人出沒的國際貿易港口。
其次,讓我讚嘆的是拱範宮裡裡外外的剪黏、石雕、木雕、彩繪、鑿花等都非常細緻精美,因為那是一九三○年代集各派名師集體創作的結果:拜殿及正殿由泉州派師父負責,三川殿由漳州派施作,後殿與鑿花則另有名師主持。各派人士各負責一部分,有拚場競技的意思,每個人都使出渾解數,結果不僅不會顯得不搭配,反而給人一種盡善盡美的整體感。
以前非常有名的拱樂社歌仔戲團,原是拱範宮的子弟戲社團,台灣光復後,陳澄三與人集資成立「拱樂社歌劇團」,聘請演員從事商業演出。他善用機關布景與華麗服飾,逐漸打出名號,一九五六年更由劇團拍攝《薛平貴與王寶釧》,帶動電影歌仔戲風潮。拱樂社也擴張到八個劇團。
一九六六年又成立台灣第一所歌仔戲學校「拱樂戲劇短期補習班」,廣招學員,食宿皆由學校提供。一九六九年更錄製《天倫夢覺》,成為中視的第一檔歌仔戲演出。很多知名演員如許秀年、連明月、陳美雲等都出自該劇團。直到一九七八年陳澄三因健康因素結束所有事業後,再加上時代變遷,拱樂社才跟著日趨沒落。如今在麥寮,已找不到拱樂社的任何蛛絲馬跡。
麥寮老街上有一間「麥仔簝獨立書店」與「麥仔簝文化協會」,書店創辦人與協會理事長吳明宜是麥寮人,早年就離鄉背井到台北打拼,幾年前才又回到家鄉,除了照顧母親外,更希望能為家鄉做點事,讓大家多了解麥寮,找出發展在地產業與文化的可能性。她很熱情地招呼我們,為我們介紹麥寮之種種,知道我們已去過拱範宮後,又指點我們去看創立於一九五七年,但已歇業很久的金城戲院。
雖然明知金城戲院已荒廢多年,但進去一看,還是讓人怵目驚心。戲院的規模相當大,應該可容納近千名觀眾,而且相當高挑,天花板比兩層樓還高。但如今只剩下舞台前的三四排座椅,而且表皮脫落、傾斜、倒塌,其他可用的東西都已被搬遷或盜走,空蕩蕩的地面只剩下佈滿灰塵泥沙的木片、玻璃和雜碎,空洞的窗格、斑駁的牆面攀爬著各種植物,陽光從殘破的天花板縫隙鑽進來,讓整個腐朽不堪的遺跡在明暗的光影中益顯淒涼。
跨過地上佈滿泥灰的雜碎,從斑駁的水泥樓梯走上二樓,糾結成堆的電影膠捲凌亂的散置地面,裡面有幾個小房間,但也都髒亂不堪。牆邊有一架竹梯通往上面閣樓,小心翼翼地爬上竹梯,發現閣樓上堆滿了跟放映電影相關的器材、膠捲、錄影帶盒等,特別是那部已經生鏽腐朽的放映機還勉力站在那裡,似乎在空茫地等待已然無望的下一輪演出。
麥寮的「月光下友善農場」近年也頗受注目,它是小麥在麥寮的土地上消失半個多世紀後(因不敵美國的低價麵粉而不再種植),一位麥寮媳婦郭慧蟬和丈夫決定恢復麥寮昔日的榮光,而從二○一六年開始在自家田地選種台灣育成的小麥品種,利用清晨及下班後的月光下耕作,且種植過程不使用農藥、除草劑等。等收成後再製成小麥麵條、小麥方塊酥、小麥茶等多項小麥產品,還有以拱樂社歌劇團的劇照與舞台做包裝的小麥白酒等。
網路上說「請先來電預約」,但因我們只是順路而來,並沒有預約。結果抵達時發現門是關著,前後左右看看,也沒有看到什麼小麥田(也許季節不對),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對有像郭慧蟬及吳明宜這樣為讓更多人認識麥寮而認真工作的熱心人士感到佩服。
要了解麥寮,絕不能漏掉台塑在此設立的六輕工業區。二十多年前,以帶家人來過一次,這次重臨,遠觀即可見高聳的煙囪冒出縷縷白煙;到了之後,感覺它已有很大的變化,各式車輛進進出出,路旁停車場也停滿了車子,我們找來找去,終於找到阿媽紀念公園,似乎整建得比以前更加宏偉,但王永慶母親在菜園摘菜的雕塑不變,「勤勞樸實」四個字也不變。
我這次來,特別注意到「思源廣場」看板裡的一段話:「台塑阿媽……將勤儉美德完整傳承給我們這一代,留存的典範,足供後人緬懷、效法,這種精神上的感召是無限深遠。」衷心希望六輕工業區的員工能夠謹記這段話,以當年阿媽種菜的心情來思考六輕工業和麥寮土地的關係。
有人對六輕設在麥寮感到遺憾、不滿,姑不論六輕養活了多少人,我個人倒是覺得:廟是一種文化,小麥、戲院、農場是一種文化,六輕工業同樣也是一種文化,不管是小麥或六輕,只要能用同樣的心態去營造、去要求、去維護,它們同樣能成為麥寮的驕傲。有人大聲疾呼:「麥寮不只有六輕,我們還有拱範宮、小麥!」但如果我能聽到:「麥寮不只有拱範宮、小麥,我們還有六輕!」表示麥寮人接納六輕、認同六輕,且以它的表現為傲,那也許會讓人更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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