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716 清水國小.六然居士與米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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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周六都不出門。但那天比較特殊,一早就從台中來到了清水的清水國小。

 它是目前台灣僅存的一所古蹟學校,從其前身牛罵頭公學校(1898年)算起,已有120多年的歷史,但直到現在依然是一所生氣蓬勃的小學。為了不打擾學生上課,只有在清晨未上課前、放學後及假日(全天)才對外開放。

 學校主體,包括三十二間呈U型排列的磚造與木造教室、可容納五百人的講堂、校長與老師的日式宿舍群等,都是從1925年陸續建造而成,期間雖然經過維修與部分用途的轉變,但仍維持原貌。

 我們從造型獨特的校門旁邊的側門進入,沿著綠樹庇蔭的紅磚道前行,穿過古色古香的穿堂,就彷彿進入一個失落的國度。

 櫛比排列的教室或辦公室,長長的走廊,內側為紅磚牆面搭配藍綠色的窗櫺,外側是一根根白色的圓柱,還有不時出現的磨石子洗手台,廊外則是綠草如茵的大操場,給人一種開闊、穩重、踏實、規矩的美好感覺。

 但也讓我產生半是熟悉、半為失落的複雜心情。因為眼前的一切,使我想起我在六十年前入學的台中一中,它的紅樓(雖然那是兩層樓的建築)、還有操場。

 清水國小(公學校)在日治時期是供台灣人就讀的小學;而台中一中則是第一所供臺灣人就讀的中學,而且是由林獻堂、辜顯榮等中部仕紳出資建造的。

 但台中一中的紅樓早已被拆除,改建成不知為何物的大樓(很抱歉,我每次看後就立刻又忘記)。有心的校友雖倡議復建,卻發現已是覆水難收、困難重重,也只能空留遺恨。

 而清水國小的古蹟教室卻依然靜默地挺立在這裡。看似尋常事體,其中隱含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開闊眼界、堅定信念與頑強意志?我由衷佩服與感謝清水人及教育工作者為我們留下這片淨土。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紅磚牆上貼著「自治小主席選舉公報」,然後是各候選人自製的「政見海報」。雖然只是小學生,這裡也非都會區,但每位候選人都說得頭頭是道,特別是像「每兩週一次冰品或甜湯」、「兒童節每節下課都四十分鐘」,讓人看了不覺莞爾,一股久違的童心也跟著蠢蠢欲動。

 這跟我讀小學、甚至讀中學時的情景與心思,又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個地方、一所學校,總會在時間裡流變,有些部分需與時俱進,另些部分則須維持不變。不同的變與不變,讓我們對那個地方、那所學校就會有不一樣的觀感,而它們也都成為一種生命教育。

 清水國小古板守舊嗎?那要看從這裡走出去的是什麼人。說了你可能會拍案驚奇,最近很火紅的聯電前董事長曹興誠,就是清水國小畢業的。

 在校園內逛了一圈,來到整修得煥然一新的日式宿舍群,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楊肇嘉先生紀念館」。適逢假日開放,於是欣然入內參觀。

 展出的文獻資料雖然不多,但看到櫥窗裡的一本《楊肇嘉回憶錄》,卻勾起我在半個世紀前的青春記憶。

 大學時代的我,曾特別到三民書局買了上下冊的《楊肇嘉回憶錄》。一個醫學系的學生為什麼會看這種書呢?因為聽友人說那是當時坊間書籍中對二二八事件說得較詳細的,而我也因此才曉得有楊肇嘉這位前輩。

 當時的我對楊肇嘉有何印象,現在其實已相當模糊。但在一點一滴地重新拼湊和了解後,昔日複雜、甚至有點矛盾的情感才又逐漸回轉、清晰起來。

 楊肇嘉原是佃農之子,本名楊番兒,後來過繼給清水首富楊澄若為養子,才改名楊肇嘉。在成為富家子弟後,接受良好教育,不僅就讀牛罵頭公學校,還兩度到東京留學,也當過清水街街長(相當於現在的鎮長)。

 他除了熱心地方建設與公益,也積極投入當時台灣人的政治運動中,1925年被推選為台灣議會設置請願代表,與林獻堂等人赴東京請願;隔年到早稻田大學深造時,又被蔣渭水推舉為台灣民眾黨的駐日代表,向日本政府提出「實施台灣地方自治」等15項要求。

 二戰期間,他到上海經商。日本投降後,他擔任「台灣重建協會」分會(上海)理事長,和國民政府交涉台灣人的權益等問題;然後在接下來的混亂時局中,他的建言得罪陳儀,又在二二八事件中因仗義直言而身陷囹圄,幸賴友人援救才獲釋。

 1950年,他在當時台灣省政府主席吳國楨的邀請下,擔任台灣省政府民政廳廳長,負責台灣實施地方自治、選舉的籌備與實務工作,並推動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

 有人認為楊肇嘉在日治時期是個「體制外的造反者」,也曾在二二八事件中短暫受難,但後來卻進入台灣省政府,成了「體制內的奉行者」,而對此「稍感遺憾」。我以前大概也有這種想法,所以對楊肇嘉一直有著隱約的矛盾雙情。

 但現在,我覺得何必用別人發明的什麼「殖民」、「體制」這些東西硬套在所觀察的人和自己身上,而受其綑綁、折騰?楊肇嘉如果不是在年輕時當過清水街街長(這是「體制外的造反者」嗎?)又怎能為清水的鄉親父老爭取那麼多權益?

 而他在台灣光復初期的仗義直言(這是「體制內的奉行者」嗎?)我覺得那是他在憑著自己的良心說話。而為了實現台灣地方自治這個畢生心願去當民政廳廳長,又礙了誰?有什麼不對?

 沒有一成不變的人,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方法,在變與不變之間,要問的是:你是在為「人」做事,還是為「教條」做事?而你的所作所為是否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退休後,居於清水鰲峰山下,取《菜根譚》:「自處毅然、處人藹然、有事嶄然、無事澄然、得意冷然、失意泰然」,而將居所命名為「六然居」,並自號「六然居士」,也可說是對自己人生觀的一種表白。

 在日式宿舍群逛了一圈後,又到了午餐時間。吃什麼呢?我對妻子喃喃自語:「就去吃米糕,但不要再吃王塔了!換一間吧!」

 不是說王塔米糕不好,而是以前每次來或路過清水,都去吃王塔米糕。但清水賣米糕的店多得是,為什麼不會想改變一下,去試試別家呢?

 妻子上網搜尋,找到一家「阿財米糕店」,評價還不錯,名字也很鄉土,於是開車前往。到了才發現,它離王塔米糕其實不遠,只是沒有自己的停車場,用餐環境也比較雜亂,但還是大排長龍。

 我們點了兩碗米糕加滷蛋,四神湯和苦瓜排骨湯。米糕裡有一片瘦肉和較滑膩的肥肉,嘗起來覺得滿爽口的,搭配四神湯也很對味。雖不敢說一定比王塔米糕好,但改變一下總是不錯的。

 很多時候,對某些事做無謂的堅持,不僅無聊,而且還對不起自己。

 在離開清水時,妻子忽然問:「這個地方為什麼叫做清水?」近年對台灣史地感興趣、也常在附近走動的我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中部海線從通霄、苑裡、大甲到沙鹿,地名都是來自原住平埔族在當地社名的台語音譯,清水過去叫做「牛罵頭」,即為牛罵社(Gomach)的音譯。

 而就在楊肇嘉當街長時(1920年),決定改弦更張,因為附近鰲峰山下埤仔口有一股靈泉,泉水清澈可鑑,於是將「牛罵頭」改為「清水」,沿用至今,成為中部海線的一股清流。

 只有確信什麼是自己必須堅持不變的,也才能在其他方面做出改變。

(照片攝於202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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