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711 大甲的一位貞女與一個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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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來到大甲順天路與光明路交口,就看到一座迥異於周遭店家的古老建築——林氏貞孝坊。它靜靜地豎立在鬧區中,已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看盡了大甲在這段期間的興衰。

 貞孝坊要表彰的貞節女名喚林春,七歲時成為余家童養媳,十二歲時未婚夫余榮長到鹿港經商不幸溺斃,雖然尚未正式結婚,但林春卻決定留下來侍奉已守寡且失去獨子的婆婆。

 後來,她將從余家親族過繼來的兒子撫養長大,並為他娶巫氏為妻。兒子婚後不久去世,林春又與媳婦一同撫養幼孫。

 這樣的貞孝表現讓人感動,而在道光12年(1832年)由大甲仕紳呈請旌表,四年後朝廷下旨准許建坊旌表,但因余家家境貧困,直到1848年,才由各界所捐款項建成牌坊。

 對女性貞節與盡孝的重視及表揚,聽起來似乎只是個「吃人禮教」的傳統陋習,早已不合時宜,所以台灣很多地方的這種貞節牌坊都已被搬遷到公園裡,當作紀念性的古蹟。

 但大甲的林氏貞孝坊為什麼能依然挺立在鬧區中呢?

 因為貞女林春跟多數的傳統節婦不同。首先,她相當高壽(86歲才過世),在獲地方人士呈請旌表時才54歲,貞孝牌坊建好時也才66歲。她不僅受人敬重地又活了20年,而且還在生前就成了大甲鄉親的守護神。

 貞孝牌坊建好兩年後,大甲久旱不雨,傳統社會遇到這種情況,必須敦請神明或有力人士出面祈雨,大甲鄉親把希望的眼光都轉向林春(畢竟,大家不久前才出錢出力為她建了牌坊)。

 林春義不容辭,當眾舉行祈雨儀式。結果,也不知道是她的貞孝德行感動了上蒼或什麼,老天竟真的下起雨來,解除了大甲鄉親的無水之苦。

 隨後,她又有幾次祈雨紀錄,而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在1862年,當在台中起義的戴潮春軍隊來包圍大甲城,並從城外斷了城內居民的水源後,當時已經82歲的林春再度出來祈雨,結果再度天降甘霖,而解除了大甲被切斷水源的危機。

 在林春過世後,大甲人感念她的恩德,為她塑了一尊神像供奉在鎮瀾宮內,尊稱為「貞節媽」。

 我們從貞孝牌坊來到鎮瀾宮,請教宮內執事「貞節媽」被供奉在哪裡,執事說在觀音殿內,就在觀音的旁邊。神像與神龕比想像的小很多,若非執事指點,還真的不容易找到。

 聽說直到最近,大甲附近如久旱不雨而需祈雨,那麼「貞節媽」都會陪同「大甲媽」一起出來祈雨,她已成了大甲的保護神之一。

 離開鎮瀾宮,吃過中飯,來到不遠處的大甲文昌祠,走進祠內,又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聖人。

 大甲文昌祠建於清光緒13年(1887年),原本是教授漢學的義塾,日治時期成為大甲公學校。台灣光復後被國軍及其他單位借住,1985年被評定為三級古蹟,1993年開始整修。

 我們來時看到的已是煥然一新的文昌祠。神龕裡的文昌帝君神像,孔子、倉頡、韓愈的神位,還有「人物權衡」、「文明氣象」的匾額等,似乎都跟其他地方的文昌祠類似,但在主殿右側卻看到一個「志賀哲太郎紀念室」的指標。

 我們依箭頭指示來到一個小房間,進門就看到牆上「大甲聖人 志賀哲太郎」的照片及介紹。「大甲聖人」居然是一個日本人,這未免太過奇怪!但,他又是如何成為聖人的呢?

 原來志賀哲太郎為日本熊本縣人,當過記者;1896年來台,做過一些生意,1899年經人推薦,成為大甲公學校的代用教員,就住在如今成為紀念室的右耳房。

 當時台灣人不太注重教育,熱心的志賀經常親自去拜訪家長,拜託他們讓孩子來上學。對家境清寒的學生,他會送他們文具或補助其學費,獨身的他幾乎把薪水都用在學生身上。學生因病缺席時,他也會到家裡去了解和慰問。曾經有一個學生被鐵釘刺傷,志賀就每天背著學生上下課,直到傷好為止。

 除了認真教學,他更以「慈悲、儉約、謙遜」的做人原則來期勉學生;而且,對日本政府的統治感到不滿,經常挺身而出替鄉民排解與日本警察的糾紛。

 在志賀任教期間,大甲公學校的出席率與升學率都是台中區第一。有很多學生後來都成為社會賢達,不僅對志賀老師讚譽有加,更有說不盡的感恩與懷念之情。

 更讓人動容的是:1924年,大甲公學校高等科學生因對學校不滿而集體罷課,結果遭到退學,學生家長向志賀求援,志賀向校長請求原諒學生的衝動與無知,但未被接納,他竟憤而到大甲水源地邊的游泳池投水自盡。

 他為了學生而做這種死諫,讓大家非常震驚與惋惜。因志賀未婚無子嗣,所以由他教過的學生及家長集資,依其遺願在鐵砧山建了一座墓園,作為他的埋骨之所。而在大甲公學校運動場為他舉辦的喪禮非常盛大,出殯時送葬的隊伍超過一公里,沿途參與路祭者之多,在大甲堪稱空前絕後。

 就像他的學生黃木村所寫的弔唁詩:「青山有福埋高士,流水無情害我師」,志賀在大甲公學校教書長達26年,卻一直維持代用教員的身分,其實他大可費點心去成為薪水較高的正式教員,但他卻不做此想,因為他擔心若成為正式教員,就會被調離他所熱愛的大甲,他寧願和他熟悉的大甲人在一起。

 大甲人也沒有辜負志賀哲太郎,除了給予他「大甲聖人」這樣一個殊榮外,他教過的學生也會在他的忌日或清明節前往墓地獻花、祭拜。而他的墓園跟前面所說的貞女林春的墓園相距不遠,公所人員在每年的清明節前也都會到鐵砧山為他們掃墓祭拜,表示大甲人對兩位為大甲付出心力之先人的永誌不忘。

 在參觀完志賀哲太郎紀念室後,我們本來也打算到鐵砧山公墓去向大甲的貞女與聖人致意,但在詢問文昌祠的工作人員墓園怎麼去、好不好找時,「沒去過」的她們只能頻頻致歉。因為怕以前到彰化八卦山公墓找賴和的墓,找了一個多小時都找不到的慘痛經驗重演,而且午後的太陽很大,我們只好忍痛放棄。

 離開大甲,行駛在回台中的四號國道上,心想能在一天內同時認識一位貞女與一個聖人,不僅是奇妙的機緣,更讓人耳目一新,因為他們為大家打破了兩個傳統的僵硬框框。

 傳統的貞節女多給人一種含悲苦撐的辛酸感,而在受到表揚後也只能為家族博取利益(歷史上正有不少為了家族利益而強迫女子守節的事例),但林春讓人感覺似乎比較開朗(最少相當高壽),而且是為所有的大甲人帶來福祉;如果她的不嫁與奉養婆婆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是來自她的人生規劃,那這樣的貞孝女又有什麼好皺眉的呢?即使在今天,也是會讓我非常感佩的。

 而大甲人居然會將志賀哲太郎這個日本人尊為「大甲聖人」,顯然也會讓某些人難以認同,感到遺憾、不悅、甚至不齒。雖然志賀的行為讓人敬佩,但被殖民者何必去歌頌一個殖民者?說來似乎也是攸關「民族大義」、「大是大非」的問題。

 但台灣受日本統治,或生為一個日本人,是志賀哲太郎的錯嗎?我覺得最好不要先用一些簡單的「大帽子」硬套在一個人的頭上,然後再去論斷他的所作所為。

 林春這個「台灣女人」跟志賀哲太郎這個「日本男人」,最大的交集是他們都是、或都只是「人」。我以為大甲人是從他們單純的心思出發,覺得林春與志賀哲太郎的所作所為,都是值得他們敬仰的「人」,所以才會表揚他們、懷念他們。

這不只是包容而已,同時也是待人處世的一種立場:從最原初、最單純的「人」的角度去看,他人的所作所為離你心目中理想的「人」是遠或是近?還有,他人是否也能把你當做「人」,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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