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一生也許會去過很多次。感受如何?當然隨個人年紀、心境、季節、同遊者等因素而不同。一般說來,通常是會越來越趨於平淡。
不過有些地方,卻能因為幾個奇特經驗,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每次重臨、路過或想起該地,就會興起即使不能說是美好、也是相當複雜的感受。
對我來說,桃園復興鄉的巴陵,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第一次去巴陵,已是半個世紀前,那時候我還是個大學生,在台大大學新聞社(校刊)擔任總主筆,社團的康樂股長舉辦巴陵二日遊,我和好多個社員都參加了。但那時的巴陵到底給我什麼印象,此時的腦中可說已一片空白。
只記得是搭公路局的車子前往,乘客很多,我們是一路搖搖晃晃地站到巴陵,沿途不停地和同伴交談。下車後,走幾個台階到救國團的巴陵山莊,晚上就住那裡,睡通鋪。
但晚餐究竟怎麼解決,居然也都忘了,只記得長夜漫漫,社員分幾組在大廳裡玩橋牌和拱豬。接下來……也是一片空白。
也許是當時沒有留下照片或文字紀錄,又沒有什麼奇特的經驗,很少再去回憶、溫習,久而久之,就從自己的生命中消散而去。
第二次去巴陵,是醫學系六年級時,參加班上的活動。不過對這一次的記憶卻更模糊,只記得夜裡在巴陵山莊的大廳,和三個男同學玩梭哈,其他的一切,連怎麼去都忘得一乾二淨。
想來應該是第一次去的感覺還不錯,所以才會去第二次,但當時「不錯的感覺」是什麼?現在的我只能向過去的那個我說聲「對不起,我竟然將它給忘懷」。
第三次來是我畢業後在健康世界雜誌社當總編輯,新婚後翌年的春天,和雜誌社同事與妻子(她是副總編輯)又來到了巴陵。
這次的印象就相當清晰、豐富,不僅因為留下了不少將剎那化為永恆的照片,而且夫妻三不五時也會在話當年時,提起那時在巴陵有過的種種。
印象最深刻的是晚上的夜行探險。同事阿曼和她先生保羅都喜歡戶外活動,吃飽飯不像前兩次只會在大廳裡玩牌,而是一群人帶著手電筒摸黑去探險。雖然天上有月光,妻子就在身邊,走的又是馬路,但第一次在夜裡行走於大山中,還是讓我心裡有點不安。
特別是當時台灣各地忽然出現很多「鬧鬼」的新聞,搞得大家風聲鶴唳。走著走著,終於有人提起「鬼」,更增加了緊張氣氛。
然後,我們走進車子來時經過的隧道,隧道又長又黑,伸手不見五指。大家不再說話,只剩下此起彼落的腳步聲。
忽然……「怎麼多了一個人!」有人驚惶大叫,隧道裡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整個抽離,讓人呼吸困難。走在前面的保羅,將探路的手電筒轉過來掃向他。
「唉呀!開玩笑啦!有被嚇到嗎?」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走出隧道,迎面就是那有名的巴陵(吊)橋。在月光下,吊橋的鋼索殷紅如血,而橋下的流水則淡白如絹,讓我在剎那間產生的淒涼無常感,至今還留存在腦海中。
不過隔天一早,天清氣朗,我和妻子又愉快地穿過隧道,來到吊橋邊,請同事為我們留下開朗的青春身影。
第四次來巴陵,還是和健康世界雜誌社的同事,直接到更高處的上巴陵,就住在古木山莊,準備隔天去「巴福越嶺」(從巴陵走到烏來福山)。
因為覺得那是一般大眾在走的健行路線,所以我們帶著兩歲多的女兒飛仙同行,還是嬰兒的兒子谷神則留在家裡由我父母照顧。
第二天一早,我揹著背包,妻子揹著女兒,跟同事們高興啟程。記得我們是先去看一棵高大的神木,然後才正式上路。
雖是山路,但還算平坦,我們邊走邊欣賞周遭景象,時而聊天說笑,時而聽同事高歌,然後坐下來喝喝水,將飛仙放下來伸伸腿,對從來沒有過這種登山健行活動的我們來說,也是一種新奇而愉快的體驗。
想不到走了兩個多鐘頭,領隊(我們同事的朋友)開始頻頻看地圖,步伐也變得遲疑,然後搔搔頭,說:「我們好像走錯路了……」怎麼會?領隊不是來過嗎?
幾個人看看地圖商量的結果,認為往回走太浪費時間了,前面應該有路銜接正確的路線。於是大家又往前走,而且也繼續談笑風生。
但又走了快兩個鐘頭,路卻越走越小條,一點也不像一般大眾的健行路線。我們只好先停下,吃各自帶的乾糧當午餐。休息片刻後,繼續上路。結果,又走了兩個多鐘頭,應該早就要到烏來福山了,我們卻還在森林裡繞來繞去。
四十幾年前還沒有手機,根本無法跟外界聯絡,但心想只是迷路而已,而且這裡是淺山,不至於發生什麼山難。只是由妻子時揹時抱的女兒已經由咿咿嗚嗚而開始大哭了,一個壯碩的男同事過來抱她,結果哭得更大聲。
當時的她只願意讓母親揹、牽或抱,我也只能握著妻子的手,真是難為她了,誰料到竟會發生這種事呢?
然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我們失去了可辨識的線索,大家的說笑聲少了,只默默地跟著前面一個人的腳步前進。森林深暗之處傳來各種低悶的聲音,不祥的黑雲籠罩我的心田。
恍惚之間有燈光在遠方閃爍,帶我走向一間古舊的茅屋,我推門進去,看到一個老醜的巫婆和一個美艷的女鬼,正在燈下織著一件血嬰的衣衫……。
直到深夜十二點,我們才走出森林,來到福山部落,回到真實的世界。在同事的說笑聲中,我才悄悄喚回我那依然徘徊在森林老舊茅屋裡的魂魄。
回到家裡,已是凌晨兩點,一夜沒睡的父母才放下他們忐忑的心。而揹著女兒苦撐的妻子,脫下鞋子,發現兩根大拇趾都已因瘀血而變烏黑,後來拇趾甲脫落,經過一個多月才又長出新的拇趾甲。
然後過了三十年,我們才又重臨巴陵。那是夫妻帶著岳母和小姨子,從大溪走北橫要去宜蘭,在巴陵吃中飯歇腳時,我和妻子踏上路邊的台階,看到那久違的巴陵山莊竟已大門深鎖,門窗斑駁,落葉滿地,顯然是已經荒廢一段時間了。
想起青春年代在此的種種,竟已恍如隔世。而那趟驚魂的巴福越嶺更是不堪回首。
幾年後,我的大妹和妹婿從美國回來,我原本只是帶他們到角板山走走,在角板山吃完中飯後,我見時間還早,又帶他們到巴陵,直接上到拉拉山神木區。因為拉拉山神木區是當時的熱門新景點,沒來過的我就順便帶他們來看看。
想不到神木區相當遼闊,景致也很吸引人,但怕回家吃晚飯會太晚,看了幾棵神木後,就意猶未盡地打道回府。不過當時已決定,改天要帶妻子好好來欣賞。
去年,我和妻子終於又來到巴陵。妻子是第四次,而我已是第七次。
已經習慣先上網了解各種資訊的我,第一次知道巴陵是泰雅族語Balung的轉音,意思是「巨木」,拉拉山神木區(巨木群)不僅是台灣最大的紅檜森林區,更有20餘棵樹齡在500至3000年的巨木。而當年讓我們迷路的巴福越嶺健行路線,也是在如今的神木區步道分岔出去的。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我們的心情也如晴空萬里。來到粉紅色拱形的新巴陵大橋,我們下車拍照,注意到上游不遠處還有一座火紅色的鋼柱吊橋,感覺似曾相識。
為了一探究竟,在過了巴陵大橋後,發現是個景區,再度停車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個隧道,不正是四十多年前在暗夜裡懷疑「見鬼」的那個恐怖山洞嗎?
只是現在是大白天,隧道不僅被整修得很光鮮,更增添了很多泰雅族人日常生活特色的實品或雕塑展示,還有原民畫家融合傳統與現代的壁畫,讓我們駐足觀看良久,深刻感受台灣四十多年來在各方面的進步。
走出隧道,迎面就是那紅色的鋼柱吊橋。這才是我們以前來巴陵所經過的橋,只是,只是,橋面為何變得如此狹隘?當年車子是怎麼過的啊?
橋其實沒變,而是我的感覺變了。想起妻子和我當年留在這裡的青春身影,滿頭濃密黑髮的我如今也只剩稀疏的白髮,外形變了,但願我的心依然沒變。
在轉往上巴陵前,我們又再度來探望年輕時住過多次的巴陵山莊,發現它已被翻修,成為一個為偏鄉民眾服務的整合醫療站。雖然人屋全非,但總比被荒廢棄置來得好。
帶妻子來看拉拉山巨木群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停好車,走進景區,感覺比上次帶大妹和妹婿來又整理得更加完善,步道平坦寬敞,兩旁古木參天,空氣清新,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這麼愉快的森呼吸了。陽光不時入林,卻又涼得要加件外套。
路邊不時就會出現一棵又一棵巨大的檜木,讓我們驚豔,更在崇敬中感覺自身的渺小。拉拉山為什麼能保存這麼多神木呢?原來是這裡非常偏僻,運輸不便,否則早就被日本人砍下運走了,哪能留下來供我們觀賞?
我們一邊走一邊拍照,陶然忘飢(還沒吃午飯)。
然後,在21號巨木前,一對熱心的夫婦主動為我們拍照,我們也禮尚往來地替他們拍照,在互道珍重後,我們決定就此離開,下山去吃飯。
沒錯,離開的是我們。那些巨木、巴陵、巴福越嶺會一直好端端地待在這裡,不會離開;只要我們好好保養身體,依然健在,下次能再來,就會發現,它們正默默地站在那裡等待,無言地張開雙臂,熱情地歡迎我們。
「下次女兒回來,問她想不想和我們再來一次巴福越嶺!」我忽然興起了鴻鵠之志。
也許吧?那將會是另一個巴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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