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報導:「原轉會調查新社教會事件 論土地、真相與紀念工程」,雖是2020年5月的舊聞,但看後覺得它還是為我解開了心中的一個謎團,如果所言屬實,那麼也為大家揭露了一段歷史秘辛。
「原轉會」全名「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而「新社教會事件」指的則是「漢人放火焚毀位於貢寮新社的教堂,殺害原住民的教難事件」。
幾年前,我和妻子到貢寮行腳時,曾專程來到只有幾戶人家的新社。那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從貢寮街上往濱海公路方向走,過了新社橋後,會先看到一間中等規模、供奉媽祖的慈仁宮,宮右邊的小坡上有一間無人居住的木造小白屋,再往右幾十公尺,又有一間石砌的巴賽祖師廟(是原住民的「宗祠」,也被稱為山西祠)。
這樣的組合已經夠奇怪了,如果再知道那間謎樣的小白屋所在地,曾是馬偕到此傳教後,所蓋賓為霖紀念教會的遺址,那就更加令人拍案驚奇:媽祖宮、基督教教堂、原住民祖廟居然比鄰而居,我想不只是台灣所僅見,恐怕也是世界所獨有。
先說慈仁宮。它的來歷在台灣恐怕也是絕無僅有,根據廟方「新社慈仁宮沿革」所載,咸豐元年(1851)前後,新社原住民潘三枝的祖母在福隆村桂安海岸的岩石間發現一尊木雕媽祖神像,請回家中虔誠供奉,因神靈顯赫信徒日增,於是在1859年由當地原住民與漢人集資建立草茅廟殿,後經過數次整修重建,才有今日石牆木樑、雕龍畫壁之規模。
慈仁宮雖然幾經重建,但其雕刻、剪黏等都頗為典雅可觀,特別是從「揀選縣正堂舉人連日春敬立」、「三貂社屯目潘國殷合屯丁廿一名全叩」、「船戶吳金發興金德利等敬獻」、「弟子吳士佳 潘肴肴仝叩謝」等題刻可知,它的確是一間由原住民和漢人共同信仰、共同建立的媽祖廟。(這裡的原住民都被改為漢姓——潘,而三貂社則是漢人對此地原住民集社的稱呼)。
但這只是部分的故事,如果因此而認為原住民和漢人在這裡相處得很愉快(我以前也這樣認為),那恐怕也是被表象所迷惑。
再說巴賽祖師廟。石砌祖師廟兩邊外牆各有一幅原住民畫像(一男一女),走進祖師廟,可見正中央神桌後的牆壁嵌有「山西祠」的碑文,旁邊有一行小字:「祖曰來自山那賽閩音譯之山西也」,山西是Sanasai的台語音譯。神桌下方還有一塊4400年前的石碑,但不知其義。
族人傳說祖先是數千年前從西太平洋的Sanasai島搭船漂流到台灣,在雙溪河口處登陸,定居於此後,亦稱為巴賽人Bassajos,被漢人歸類為凱達格蘭族三貂社,也被改為漢姓潘,所以這個巴賽祖師廟也可以說是三貂社潘姓家族的祭祖祠堂。
廟內四面牆上有各種彩繪、圖案、雕刻、文字,描述巴賽人的生活與生命歷程。「母系慈愛恩如海,世代幾何認祖親」的對聯,說明他們是母系社會,不能忘記其根源。而「歷史真相還我來,鑑往知來方為道」則在表示他們認為有些歷史受到掩飾、扭曲,應該還原真相才是正道。
至於在慈仁宮和巴賽祖師廟之間的那間白色小木屋到底是何人於何時所建,因廢棄多時,竟已無人知曉。但根據不少教會人士與文史工作者的探查,大部分都認為這裡很可能就是馬偕當年所建賓為霖紀念教會的遺址所在地,或最少是在附近。
《基督教論壇報》(2019-10-23)有一篇陳中陵所寫的〈為主焚燒:貢寮新社的賓為霖紀念教會的故事〉,文中提到:「1884年一月12日,馬偕租屋設立新社教會,後於1889年年底,用石頭與灰泥搭蓋建造『裡外乾淨、氣派美觀』的禮拜堂,而且有玻璃窗,光線充足,並將新社教會命名為『賓為霖紀念教會』。馬偕差派他的學生陳火(陳榮輝)擔任駐堂傳道師。」
當年的馬偕為了傳福音,經常往來於淡蘭古道(從淡水到宜蘭),貢寮的新社正是他常來的熟悉之地。而新社教會的信徒,幾乎全是三貂社的原住民。「1887年三月2日馬偕首次為32名信徒施洗,隔年一月8日再為15名信徒施洗,合計47人,當時新社約有住民500人,族人信徒比例佔一成。」
陳中陵曾親自來新社找賓為霖教會遺址,在慈仁宮廟埕詢問一位巧遇的八十多歲阿伯,阿伯不僅告訴他以前這裡的確有間教堂,還提到兩位外籍牧師的名字,「只是現在教堂已經沒了」。陳中陵問他教堂遺址所在。「阿伯手指一比,說:『可能就是斜坡旁的那片草叢。』應該沒錯了,但駁坎草叢裡只見放山雞輕步覓食,連座牆垣遺址也沒有,倒有些許石塊散落。」
而「原轉會調查新社教會事件」的報導,則根據「賴永祥長老史料庫」一篇〈發現新社的「賓教會」遺址〉記述:「這位70餘歲的新社頭目後裔竟也是『賓教會』初代信徒的後代!在知道來意之後,便很熱心地帶我們上了慈仁宮右邊的護坡,他邊指邊說:『這裡就是啦!我們小時候經常在這空屋子裡玩,記得那時教堂還保留有茅草搭的屋頂呢……』」
這些尋找教堂遺址的紀錄都沒有提到那間神祕的白色小木屋。但「原轉會調查新社教會事件」報導,則提到原轉會的說明:「位於貢寮區新社慈仁宮媽祖廟右側的新社教會遺址,淪為廢墟,其建築遺構的方形石塊一度被附近居民圍成簡易的雞園。直到2019年底才被發現雞園已經不見,卻蓋起一間白色平房,無法判斷是私人住所還是公家單位所使用。」
也就是白色小木屋跟當年的新社教會脫離不了關係。過去尋找新社教會遺址的人都沒有提到「教堂為什麼不見了?」原轉會的調查報告提出了一個我以前從沒聽過的說法:在清廷甲午戰敗,簽訂《馬關條約》將台灣割讓給日本,日本船艦抵達鹽寮外海時:
「因為潘姓頭目被日本軍人武力所迫,帶領族人泅水協助日軍上岸;又因宣教師主張日軍是合法占領台灣,武力反抗只是增加無謂犧牲,於是信徒多不願意參與漢人的武裝抗日行動。此外,三貂社凱達格蘭族常跟洋人、日本人互動往來,讓漢人產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仇恨心態,進而放火焚毀會堂、殺害原住民的教難事件。」
因為這是原轉會的調查結果說明,我覺得可信度頗高,而這也說明了好端端的教堂為什麼會忽然不見了?原來其中有個「不好明說」、甚至「見不得人」的理由。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我這次到慈仁宮時,發現在馬路邊除了有咸豐六年的「奉憲嚴禁持械擄刦碑」立牌外,還有一個「東北角貢寮地區政治歷史文化」的立牌,說「西班牙時期稱貢寮為聖地牙哥(註:San Diego,三貂為台語之音譯),則稱當地原住民為Caquiuancian,因此在1632年哈辛托.艾斯奇維神父報告中提到三貂社的住民是西班牙人的朋友,以一句『聚落數一』即為首邑之義描述,並於貢寮一座教堂,教區則命名為聖特.道明哥,故此推測貢寮在此時已經正式與西班牙人建立邦聯關係。值得一提的是,三貂社的居民與西班牙人關係相當好……」
更旁邊則是「鑒往知來方為道 歷史還我正確來」的另一立牌,下面有眾多潘姓族人的簽名。我上次來,並沒有特別留意,這次在先知道上述原委後再來,詳細閱讀後就覺得心有戚戚焉。
「三貂社的居民與西班牙人關係相當好」,言外之意是與漢人的關係「不太好」或「相當不好」。當然,對族群關係的感受有很大的個人差異性,但我覺得強迫人家改漢姓不僅霸道,而且要他們姓「潘」,擺明了就是視他們為「番」,也難怪慈仁宮的題刻裡,有些原住民會將其姓中「番」字上頭那一斜撇去掉,藉以表達他們的不滿和抗議。
台灣被割讓給日本非台人所願,當然會產生不滿和反抗,但真正要怪罪的應該是清朝政府及相關人員,若只因三貂社族人對日本人較友善(也有對日本相當不滿的原住民,如中部的賽德克族),就怒而焚毀其教堂、殺害其族人,把他們(及外國牧師與教會)當作「替罪羔羊」,則不僅過分,也是不識大體。
原轉會為此提出三點建議:一、查明遺址的土地所有權,若屬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則歸還之;二、還原三貂社新社教會事件的歷史真相;三、設立教案紀念碑並研擬相關紀念活動,促進轉型正義與族群和解。
我站在新社橋上,看著橋下雙溪(通往福隆入海)靜靜流淌的溪水,遙想巴賽人的祖先也許就是從西太平洋來到這裡上岸;然後,漢人從福建來到這裡;再然後.馬偕從淡蘭古道也來到這裡;最後,日本人又來到這裡;四種人在這裡有過種種的愛憎悲歡,一切既往矣,但如果有過什麼遺憾或疙瘩,唯有真誠面對,如實接納,虛心檢討,認真處理,然後才能放下它、超越它,有更光明與圓滿的未來可以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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